童书业《春秋史》读书笔记
大约是黑格尔在某处说过：“哲学就是哲学史。”历史学家傅斯年也在某处说过：“历史就是史料学。”我想，将这两句话结合起来——“历史学就是学术史”——用来评价历史学也是恰如其分的。阅读历史学家的著作，不仅要从观点本身出发，更重要的是要关注其在学术史上的位置以及创作的背景。
《春秋史》是著名历史学家童书业先生的代表作品。以今人的目光观之，本书实为关于春秋时期的一本浅显易懂的入门书籍。但陈寅恪先生有言，对历史人物要抱有“了解之同情”，如若脱离作者生活的时代背景与学术发展的历程来评价一个人的作品，难免会带有后见之明的傲慢。这不仅有违阅读者的初衷更与历史学之精神不符。如果我们将目光拉回本书成书的三四十年代，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依然展现出了诸多富有价值的光彩。
一、语言晓畅
诚实地说，在阅读之前，看到本书的体量，我对薄薄的二百多页十六万字的小册子是否能写尽春秋历史是有些狐疑的。但读完之后基本打消了我的疑虑。本书脱胎于大学课程的讲稿，其性质类似于教科书，虽然以今天的视角来看，很多问题阐述稍显蜻蜓点水，不够深入，但却能够用有限的文字将春秋时期的大脉络梳理得相当清晰。从语言风貌上来看，也是平实易懂。或许是平时读专业论文较多的缘故，初读之时还有些不太适应这种语言风格。吕思勉先生评价道：“其体例极严谨，而文字极通俗。征引古书，率多隐括其辞，出以己意，盖今世史家之例然也。”若从这个角度看，这种语言风格正是本书的优点，其极大地降低了本书的阅读门槛，可以说是了解春秋时期入门书籍的不二之选。
二、体例精当
前文提到，吕思勉先生曾称本书“体例极严谨”，信哉斯言。作为一部开创之作，本书在体例安排上有其精当之处。首先，作者具有宏阔的视野。其自称：“凡著通史…每一个时代的前后关系，不可割断。”故而在开始论述春秋史事之前用了一章简述了西周历史的大略，紧接着用了三章内容对西周至春秋的政治、经济、社会、宗教、疆域、民族以及主要诸侯国世袭等内容进行了概括性梳理，这些章节的设置从更宏观的视角上为读者进入春秋时期的阅读搭建了基础背景，有助于读者更好的理解春秋时期。原本作者还著有《战国史略》一篇附于书后，因内容与杨宽先生《战国史》重复，故而删去。
其次，本书在展开对春秋史事论述时并没有陷入纷乱的战争之中，而是以中原霸主更迭为核心线索，将整个春秋史大致分为郑国小霸、桓公首霸、晋楚争霸和吴越争霸几个阶段，提纲挈领，切中肯綮，帮助读者迅速抓住春秋史事演变的核心逻辑。
最后，本书虽以霸权更迭为中心线索，但在叙述王霸更迭的过程中却可以突破以往史学过分着墨于重要历史人物的英雄主义倾向，更加注重对当时国内国际（指诸侯国间）形势互动的综合考量。精当地分析了霸权由中原向南方的转移。以更为广阔的视野和更为理性的思维对春秋史事做了清晰的梳理。
三、考证详实
童书业先生受业于古史辨学派大师顾颉刚，其在史学研究上无疑遵循了顾氏的疑古精神和考证方法。作者自序中称：“这部《春秋史》，原稿本是顾颉刚师在北平燕京、北京两所大学所用的讲义，当时虽由我着笔，然宗旨完全是秉承顾师的。”吕思勉先生在序言中谈及历史考证时说道：“然则读经传说记若诸子之书者，必以其所据之制度，及其人所生之时世，若其所怀抱，参伍错综而考之，然后可以知史事之真，径据其说，以为古制如此则缪矣。其一笔抹杀，以为一切之制度，皆古人冯亿为说，托古所改，则又矫枉而过其正者也。”意即谓考索古制既不可一味相信古人所说皆为真实，亦不可将古人之说一笔抹杀，斥为伪说。而应结合其时代背景综合考量之。此处言虽委婉，实含有对古史辨派大肆质疑古史的激进做法的批评。在谈到《春秋史》这部书时，吕老称赞说：“以余所见，言春秋者，考索之精，去取之慎，盖未有逾于此书者。”
从吕老的序言中，我们可以看到，童书业先生虽受业于顾氏，为顾氏学问所倾倒，但在历史研究中，实则对古史辨派的治学方法能够取长去短。其在自序中明确说到：“书中议论有与本人不合处。”真可谓做到了吾爱吾师，更爱真理。在本书中，作者考证史事并未偏信诸子之说，而是多方参照《诗经》《尚书》《左传》《国语》以及金石刻辞等史料，力求言必有据。
与此同时，作者计划将考证部分模拟崔述《考信录》的体例，另编成册，定名《春秋考信录》，在需要时可与正文参照阅读。而在正文部分力求文字以浅显为主，除不得已处，不引原文。这样本书既可以适应入门者的需求做到明白易懂，又可满足专业学者深入考究的需求。兼顾了专业性与通俗性的平衡。可惜的是，因为种种原因，这一计划仅在本书第一章得以实行。首章《西周史略》短短14页的短文后附录了32页注释，作者在注释中详细列举了所使用到的各种史料及对史料的考析，可谓详实。
但我觉得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时候，从不轻下结论。这无疑是实证精神的突出体现。特别是在近些年，遭受了种种如《翦商》一类劣质科普读物的荼毒，我愈发觉得这种适度的克制并不比考证本身更容易。在没有足够证据证明真相之前，请留下一点空白，这一样是对历史的尊重。
时移世易，距离本书初版已经过去了整整85年，如今回看春秋史的研究，我们的方法不断完善、史观几经更迭、史料日益丰富，后学们早已在各个细分领域上做出了更多的成果，然而本书仍是不容忽视的经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