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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不老》的文学意味

旌旗读后感发表于2023-01-13 08:59:17归属于读书笔记本文已影响手机版

《乡亲不老》的文学意味

——郑晓林


应忠良先生的新书稿《乡亲不老》是一部好书,内涵极为丰富,可以从历史学、社会学、民俗学等多种学科进行解读,但我只想从文学性上,对他的新书稿做一点浅显的分享。
在我看来,《乡亲不老》完全可以当作余华小说《活着》的“纪实版”来看,个中的悲苦凄凉,因其是“非虚构”的叙事,读来更加直叩人心。

(一)
《乡亲不老》的文学意味首先在于,作者讲究故事走势的一波三折。一部叙事的作品,不能把故事说得平铺直叙,特别是纪实作品,在故事的基本内核不可能更改的前提下,就更需要从事实本身出发,整理故事发展的脉络,从中提炼出精彩的生活片段,并且进行有效的文学剪裁,以达到峰回路转的艺术效果。这方面,《乡亲不老》做得很好。
像《明樵之死》,一开始说的是一场杀人命案的官司,一直打到北京的大理院,颇有点“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周折,但却没有杨案的雪冤结果;后来笔锋一转,又演变成了一个情杀剧情,里面男女角色齐全,矛盾起承转合,故事峰回路转,非常的精彩。并且,每段故事都有意想不到的翻转,前者,因为官司三年十四审,家产耗尽,到了1949年两家都划分成为贫农,反而因祸得福,免却了一份财产的原罪;后者,嫌疑人之一的银火逃脱得有些侥幸,并且在旧军队飞黄腾达,到了镇压反革命时候,被枪决伏法,因果还是有了报应。
在《怀念姨妈》中,作者从容写活了一个命运多舛的苦命女人,尤其是她的第二次婚姻,因为饥饿时代的一些过节,衰老苦命的姨妈被命运再度推搡到两难且痛苦的抉择关头,生存和亲情难以兼容,像一把刀子不断撕绞着她的身心,仿佛让我们看到了身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现实版故事。
再有《焕贤的起落人生》和《革命妈妈应爱莲》等篇,既写出了人物早期革命的意气风发,也写出了后段人生的落寞凄清,五味杂陈,不堪回首。

(二)
《乡亲不老》的文学意味还在于,作者塑造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一些文学技巧比较娴熟的作者,有时候为了写人物而写人物,会对笔下的形象塑造得比较刻意,读者读来就会感到生硬而疏远;应忠良则不然,他老老实实地还原人物的生活状态和行为方式,让人物活在几乎是毫不掩饰的真实之中,不溢美,不矮化,也不为了博取眼球而人为制造人物的矛盾冲突,他们人生的悲欢离合在冷静的叙述中,娓娓道来,仿佛是一幅徐徐拉开的历史长卷。
像开篇的《敬典其人》,敬典的一生正逢华夏大地急剧变革、颠荡的时期,从大清衰亡、民国肇始、抗日战争、三年内战,再到中共建政以及后来的“镇反”、“四清”、“文革”和改革开放,均置身其中,诚可谓风诡云谲、步步惊心。他的命运之坎坷、穷蹇、丰盈,在乡村鲜有人能比:战争频繁时候,他把自己卖了九回壮丁;民国没落之时,仅仅为了出人头地,当上了末代保长;在被管制的生活里,他敲火烛锣,步履轻快,表情轻松,甚至有些兴奋,锣声过后,“他高亢的嗓门会拉出长长的拖音,便似欧罗巴歌剧里的咏叹调一般,总给乡村沉闷、燥热以及漫长的夜晚带来一丝丝的诙谐与清凉”。他奇葩的带点悲喜剧色彩的生命故事,正是那个光怪陆离的时代与社会在他身上的投射。
还有匪首玉山》《村长金财》等篇,前者在传奇惊险中,写出了跌宕起伏的人生和机敏狡黠的性格;后者则在经商交际和家庭矛盾处着笔,写出游刃有余和忧愤焦心的人生况味。这些人物的鲜明性格在历史的大浪淘沙里,有沉浮,有搏击,最后定格为一幅幅别样而精彩的图画。

(三)
人物的生龙活虎除了精彩的描绘与叙事之外,还需要挖掘内心的情绪变化,才能更加真实立体。《乡亲不老》是纪实文学,采访时间延续了30年以上,属于抢救性地记录,一些传主年事已高,陆续告别人间,因此,作者要深挖人物的内心世界会受到不小的客观局限。如何在心理描写上有所建树?应忠良独辟蹊径的办法,一是以景喻情,二是以情动人,三是画外音式的议论。
景物描写,既是描绘人物环境地域特征的一个途径,也是烘托人物内心激荡的有效手段。
《被撕票了的观兴》无疑是一个悲剧,不仅人财两空,而且姐姐也跟着遇难,年老的父亲抑郁成疾,不久撒手人寰;家道中落,年轻的观兴妻子拖儿带女四口,个中悲情催人泪下,作者这时却向着美好这样写去:“这位地主的千金,是在早春时候,茶花盛开之际嫁来应家的。她正也如红茶般的艳丽娇羞。作为那个年代的知识女性,她定有过憧憬,有过幻想。只是她生逢乱世,叠遭磨难,备受摧残,梦想不再。花儿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唯她的笑靥与心房从此永不再绽放和开启。落枕孤泪,彻夜难眠。几载欢愉,一世清守,大抵是那个年代如她一般女子的命理!”这样以美好开始的青春,在残酷人生的对比中,悲苦得无以复加!作者似乎意犹未尽,笔锋一转,又这样写了下去:“腊冬时节,院落中的那株百年茶花,已是枝头累累。只消月余,早春的迅风轻轻掠过,它便将吐蕾盛放,重又带给老宅浓浓的春意与生机。若无烦忧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旧的一页已经翻将过去, 春天的脚步已然踏响。且让我们]待等美好早日的到来!”仿佛是一部电影结尾时候的精彩空镜头,将作者、读者的强烈情感拉出到悠远的天际。
《人鬼宝丹》的离乡,作者写得也是充满着“镜头感”:“听雨寒更尽,开门朔风吼。该是翌年的正月,年味已经褪尽,可残雪尚未消融。晓星微茫,天空蒙亮。宝丹和子女稍事洗漱,用过早餐,便锁上房门,匆匆上路。”“早春的寒风仍如刀割,天光泛白,树梢上的冰挂渐趋晶亮。行李不多,母子四人,手拎肩扛,急急赶路,熟悉的山野于身后渐渐的隐去。从此,宝丹再没有踏归故里。于她而言,故乡犹似一道伤口,更是种奢望。或许,在她的记忆深处,故乡已被抹去!”
通观全书,应忠良的写作充满深情,以情动人。写《我的母亲》时,充满着柔情的倾述和温情的细节,尤其是为母亲彻夜守灵一段,情景交融,催人泪下:“夜深有风,寒渗逼人,院落里,枯萎的芭蕉和柚子树飒飒作响,有似呜咽。已是凌晨,离去天明还剩几个小时。可我多想时光的脚步暂且止步,天空永罩着黑暗,夜幕永不要开启,好让母亲永驻家中,我也好长守在她老人家的身旁!”
但写《父亲的轮廓》一章时却是十分的节制,娓娓道来之中有风淡云轻之感,不料在结尾时分情感突然爆发:“那时我尚在镇上念中学。每当降温的日子或是雨雪霏霏的周末,已年届古稀的父亲便会拄着拐杖,步行数里来到学校。为我添送衣物和一把半新不旧的油纸伞。父亲伫立于教室外边,临窗向里眺望。同学误以为是我爷爷,知道原委后不免耻笑。如此,我便有一种自卑,兼有一种小小的怨忖,但又不便与父明言。父亲自然也便一而再, 再而三地重复他所以为的天经地义之举,而我的内心也便一再的纠结。风雨飘摇,回家的路上我顾自急急前行,不愿同父亲多说一句话。不多时候便同父亲拉开一段距离,唯余年迈的父亲在后边颤颤巍巍,紧追慢赶。家有慈父,雪中送暖,如今想来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甚至让人热泪盈盈的画面呀。而年少的我,竟然不知珍惜,更心存怨尤,此种愧疚至今萦绕不去,永世难消!咦,上邪, 时光能可倒流么?再不济,且容我梦回年少,重睹父亲尊容,忏诉自己曾经的冥顽无知!”看到这段文字,不知道各位是否和我一样,有一种被子弹击中的痛感?
应忠良是通过“画外音”式的议论,恰到好处地代替人物说话,又画龙点睛地疏导了读者此时此刻的澎湃激情,让文字的以情动人,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在叙述《革命妈妈应爱莲》的最后,作者引用了北宋理学家周敦颐的名篇《爱莲说》之后,这样写到:“千古名句穿越漫漫历史而为今人诵,谓之不朽;一介女流,面对纷飞战火、刀光血影,面对亲人离散、乡邻不解,而坚守内心最宝贵的光明火种,行浊世逆旅,我愿称之为侠士!濂溪先生独爱莲花,赞其坚贞、磊落、高洁,将这些词赋予应爱莲,在我看来,再合适不过。她是坚贞的革命者!是磊落的理想者!是高洁的行侠者!”
又如《岩康家事》中,作者先后写出了岩康的父亲、母亲、妹妹、弟弟、前后两任妻子以及一个女儿七人死于非命的悲惨故事,和余华笔下《活着》的福贵非常相像,令人唏嘘,“一丛灌木,兀立于墓旁,在风中摇曳,像是他的魂灵在向我依依的招手。碧树离离,溪水潺潺,天空晴明,阳光和润。金黄的小花连缀成片,微风拂过,便盈溢出许多的笑意。我知道,这正是他一生所缺少与冀盼的”。作者用这样的文学笔调发出了画外音,是景色的描绘,更是灵魂的悲鸣!
画外音式的议论,展现了应忠良的眼光和勇气,说眼光,是他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在常人似见非见、似懂非懂的时候,将事物的核心一针见血地指出来,让读者有恍然大悟之感;说勇气,是他能够不回避问题,不装聋作哑,从“心”出发,尊重历史、尊重常识,表现出一个史官应有的素质。

(四)
《乡亲不老》的语言也颇具特色,一是文白结合,典雅大气;二是沉郁厚重,诙谐机敏。
在书中,文白结合的语言现象比比皆是,可以看出应忠良幼时古典文学的浸润和平时历史书籍的饱学,这与作者自身的儒雅气质比较一致,比如这一段:“近代中国,朝代更替,政党纷争、社会转型,如江海大潮,前波未平,后浪又起,变幻莫测。穷黎百姓,身为鱼鳖, 沉浮于世,苟且偷生。当中有脚力稍胜者,因缘际会,或服务当朝,以为正途。或因不满现状,倾心革命,位属“叛逆”之列,艰危坎坷。族中先辈前者如舜仁、雨金、玉山诸公,后者则以焕贤、应飞、爱莲为代表。惟三十年河东河西,变天易帜,成王败寇。原本所谓步人正途者,或狼奔犬突,渡海求生,或沉潜隐匿。更有甚者,落草上山,负隅抵抗,图谋颠覆。怎奈大势已去,虫蚁撼树,徒叹奈何,终是难逃覆灭命运”。这种叙述语言放在纪实作品中,尤其是大多数人物活跃在民国时代,显得特别的吻合,又特别的奇幻,仿佛是现代文学史上的某一位作家,灵魂附体在了二十一世纪的作者身上。
《抬棺人金广》是个无爹无娘的孤儿,还是个轻度智障患者,因此有一份被视作下贱的活计“抬棺葬人”,也不失为是生存之道。金广没有电影《人生大事》那般潇洒和浪漫,作为一个鳏夫,只是一次重病住院,生产队指派一名妇女,倒水端饭,服侍在侧。“想必金广一生从未亲近过女色,也从未有过家的温馨和感觉。其内心的饥渴无从他考,所可考者这一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住院经历,让他深深惦记上了“住院”。便似着了魔,自那以后,病痛多了起来不说,每当生病,就嚷嚷着要去住院!”“对于金广而言,抬棺葬人无异于他的盛大节日,生病住院则让他感受到了一辈子当中难得的温馨与享受。有此二端,金广夫复何求?怎不蚀骨流连!”
在书中,应忠良的“沉郁”,是作者对人物的一种情感投射,特别是与人物多舛命运的人生悲剧结合在一起,更加让人唏嘘再三。人物的历史事实不能改变,但作者对于悲惨的艺术处理却可以做到达观,从这个角度讲,他文字中的一些诙谐色彩,既调节了整个叙事色彩的浓淡与对比,也表达了作者对悲苦命运的看透和放下,因此他的诙谐在更深的层面上,是一种境界的升华,这种升华是作者从人物采访中得到人生淬炼的结果。一个看淡世间烟火的人,才能写出契合人物精神气质的文字。

(五)
作为纪实文学,《乡亲不老》因其更加接近于历史的本真,注定会以一种“野史”存世。
何为“正史”,何为“野史”,其实我们心里都有一个判断,无须辨别清楚,也肯定辨别不清楚,就让后人做出评判,我们的任务只需尽可能抵近于事实真相;同时,历史事实极其丰富多彩,非常立体多维,我们的价值就是从我们的视角出发,写好我们深入了解的那一个侧面,当无数个真实的侧面拼接起来,就会呈现更加真实的社会和历史的图像。
另一方面,所谓“正史”,会随着历史真相不断清晰而改写;所谓“野史”,可能暂时会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但一旦清风吹拂了表面灰尘,往往会更加接近于历史的真相,当然这在很大程度取决于作者的治学态度和辨析功力。像史景迁的《王氏之死》,就是以小见大地更加看清历史的真实。
《乡亲不老》是一部家族史,也是一部村庄史,更是一部民族史!我们可以从一个个的个体“一斑”,“窥”出民族艰难历史的“全豹”。法国历史学家佩奴德曾经说过,“事实比虚构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戏剧性,向来如此”。
所以,当这样真人真事的书籍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时,应该看到,那是这些普通而又不平凡的人们在用真实的生命,谱写着属于他们、又是属于这个民族的生活故事和这个国家的历史进程,因此弥足珍贵。
所有的纪念都由细节构成,所有的细节都与记忆相关,所有的记忆都来自最深的心底。很多历史事件,官方修史、民间记忆却几近空白,等学者们意识到时不我待,向民间紧急搜寻时,当事人所剩无几,脑沟深处打捞上来的只剩一鳞半爪。
好在今天,“应忠良们”已经有了清醒的意识,他们开始追溯历史的长河,想知道我的祖先经历了什么,想知道我是谁?该怎么活?这些发问,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明白。人生的天平,需要一个沉重的砝码,让生命多些强韧的底气,不至于太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