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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步青云》读书笔记

旌旗读后感发表于2022-11-07 08:05:01归属于读书笔记本文已影响手机版

《平步青云》读书笔记

“王有龄,走,走,我请你摆一碗。”“谢谢,不必破费。”“自有人请客,你看。”他打开手巾包,里面有二两碎银子,得意地笑道:“第一盘双车错,第二盘马后炮,第三盘小卒逼宫。杀得路断人稀,不然,我还要赢。”盛情难却,王有龄跟着去了。

~~想事情得以推进,必须打消对方疑虑。明确说出自己的情况和来意,给对方台阶下,使得对方感觉能掌控后续的进展,自然乐得配合。

“你最好点一点数,其中有一张三百两的,是京城里‘大德恒’的票子,认票不认人,你要当心失落。另外我又替你换了些零碎票子,都是有名的‘字号’,一路上通行无阻。”小胡又说:“如果不为换票子,我早就来了。”

这里王有龄才想出来一句话:“小胡,你为甚么待我这么好?”“朋友嘛!”胡雪岩说道,“我看你好比虎落平阳,英雄末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一定要拉你一把,才睡得着觉。”

~~做事细致,胡雪岩专门兑换了零碎票子以便使用。

~~一言以兴邦,一言以误国。非常经典的Close动作,瞬间拉近情感。

~~言为心声,心有所想,语言和行动才有外显,修炼提升眼界和格局,语言和情商自然能改善。胡雪岩处事一大宗旨:察你难处,解你难题。

但是到了第二年,这样的好事竟不再做下去,依然恢复河运。因为,不知道有多少人靠这条运河的漕船来剥削老百姓,他们不愿意革新!

~~莫名其妙,必有内因。


帮丁的苦楚犹不止此,一路还要受人的欺辱。在运河里,遇到运铅运铜的船以及木排,千万要当心,那是在运河里蛮不讲理出了名的,撞沉了漕船,他们可以逃散,帮丁则非倾家荡产来赔不可。因为如此,帮丁便格外团结,以求自保。

~~在没有秩序的世界里,不会有真正的胜者。

~~人群的团结往往来自于不可抗力的压迫。

椿寿没有理会他,于是黄宗汉想了个极狠毒的手法来“整”。他认为本年漕粮,启运太迟,到达通州交仓,粮船不能依照限期“回空”,这样便要影响下一年的漕运,就在这个言之成理的说法上来整椿寿。心里已有成算,表面丝毫不露,把椿寿请到抚院来谈公事,问起漕运的情形。

~~吃人的,都是笑面虎。

几次碰壁的经验,让他学会了个乖,跟柜上好言商量,反而易于见拒。不如拿出官派来,反倒可以把买卖人唬住。

~~人性的弱点就是欺软怕硬。几次碰壁,自然要复盘反思,变换套路。

“我是替老爷打算,京里如果没有什么熟人,在店里过年,也不是味儿。再说从大年初一到元宵,到哪儿也得大把花钱,真正划不来。与其这个样,莫如就在路上过年,再有一层。”高升凑近了他说,“老爷最好赶在何大人之前,或者差不多的日子到浙江见黄扶台,何大人的信才管用。”

王有龄恍然大悟,觉得高升的话,实在有见识。黄宗汉既有刻薄的名声,保不定在椿寿那件案子结束以后,过河拆桥,不买何桂清的账。如果正是何桂清到浙江查案时,有求于人,情形自然不同。总之,宁早勿迟,无论如何不错。

~~学历不等于能力。王有龄饱读诗书有学识,不及高升混迹官场有经验。

~~抓住时机,抓主要矛盾。恰到好处,谈判才有优势。

地方官守土有责,而且朝廷已有旨意,派在籍大臣办理“团练”,以求自保。生逢乱世,哪里管得到文是文、武是武?必须有“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的本事,做官才能出人头地。有个这层省悟,王有龄又到琉璃厂去买了些《圣武记》之类谈征战方略,练兵筹饷的书,预备利用旅途,好好看他一遍。

~~不限于你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更要做真正有用、市场有需求的事。积累多方面的能力,以备后用。

虽然刘二已预先关照,只穿便衣,他却不敢把抚台的客气话当真,依旧穿公服、备手本,只不过叫高升带着衣包备用。

~~礼不可废,莫把客气当福气。

黄宗汉表面表现得十分镇静,甚至可说是近乎冷漠,其实是练就了一套矫情镇物的功夫,他的内心也很紧张,尤其是想到常大淳、蒋文庆等人纷纷阵亡。

~~善战者,不怒。惊涛骇浪,面若平湖。

这些议论,他自觉相当平实,黄宗汉和那两位师爷,居然有倾听不倦。但他忽生警觉,初次拜谒抚台,这样子放言高论,不管话说得对不对,总会让人觉得他浮浅狂妄,所以有些失悔,直到终席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初次会面,锋芒不可太露。

“雪轩兄!”俞师爷又说,“时逢盛世,固然是修来的福分。时逢乱世,也是有作为的人的良机,像我依人作嫁,游幕终老,可以说此生已矣,你却不可错过这个良机!”

~~机会一直都在。

磕头谢委,寒暄了一阵,麟桂很坦率地说:“你老哥是抚台交下来的人,我将来仰仗的地方甚多。凡事不必客气,反正有抚台在那里,政通人和,有些事你就自己作主好了。”王有龄一听这话,醋意甚浓,赶紧欠身答道:“不敢!我虽承抚台看得起,实在出于大人的栽培,尊卑有别,也是朝廷体制所关,凡事自然秉命而行。”

“不是,不是!”麟桂不断摇手,“我不是跟你说甚么生分的话,也不是推责任,真正是老实话。这位抚台不容易伺候,漕运的事更难办,我的前任为此把条老命都送掉。所以不瞒你老哥说,兄弟颇有戒心。现在海运一事,千斤重担你一肩挑了过去,再好都没有。将来如何办理,你不妨多探探抚台的口气。我是垂拱而治,过一过手转上去,公事只准不驳,岂不是大家都痛快?”倒真的是老实话!王有龄心想,照这样子看,是黄宗汉要来管海运,委自己出个面。麟桂只求不生麻烦,办得好,“保案”里少不了他的名字,办不好有抚台在上面顶着,也可无事,这个打算是不错的。

~~体察每个人的境遇,分析各自的风险、成本和收益。

“还有件事要向老兄请教。”他把刘二的两张履历,拿给俞师爷看:“是抚署刘二的来头,一个是他娘舅,一个是他拜把兄弟。”“甚么娘舅兄弟?”俞师爷笑道,“都是在刘二那里花了钱的,说至亲兄弟,托词而已!”“原来如此!”王有龄又长了一分见识,“想来年长的是‘娘舅’,年轻的是‘兄弟’。你看看如何安插?”“刘二是头千年老狐狸,不买帐固不可,太买帐也不好,当你老实好欺,得寸进尺,以后有得麻烦。”

~~恰到好处,张弛有度。威而不怒,亲而难犯。

高升看他衣服黯旧,于思满面,知道这位“胡少爷”落魄了,才去吃门板饭,如果当街相认传出去是件新闻,对自己老爷的官声不大好听,所以此时不肯说破王有龄的姓名,只说:“敝上姓王,一见就知道。”

~~高升心思细腻,做事每一个细节都有自己的思考。

胡雪岩摇摇头,说了句杭州的俗语:“‘回汤豆腐干’,没有味道了。”“那么,是想自立门户?”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但就在要开口承认时,忽然转念,开一家钱庄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本钱也要有人照应。王有龄现在刚刚得了个差使,力量还有限,如果自己承认有此念头,看他做人极讲义气,为了感恩图报,一定想尽办法来帮自己,千斤重担挑不动而非挑不可,那就先要把他自己压坏,这怎么可以?

~~三思而后“言”。

“米总是米,到哪里都一样。缺多少就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在上海买了米,交兑足额,不就没事了吗?”“不过有一层,风声千万不可泄漏。漕米不是少数,风声一漏出去,米商立刻扳价,差额太大,事情也难办。”

~~书生办事,往往拘泥于常规,没有一击而中的灵气儿。胡雪岩出身市井,做事不按常理出牌,直击目标。

“这样,我不必去了。”胡雪岩说,“我一去了,那里的“大伙”,当着我的面,不免难为情。再有一句话,请你捧信和两句,也不必说穿,我们已见过面。”王有龄听他这么一说,对胡雪岩又有了深一层的认识,此人宅心仁厚,至少手段漂亮。换了另一个人,像这样可以扬眉吐气的机会,岂肯轻易放弃?而他居然愿意委屈自己,保全别人的面子,好宽的度量!

~~成大事者,不存在委屈一说,注意力都在目标上而非情绪上。做事保全他人脸面,种善因得善果。

“老实禀告王大老爷,这笔款子放出,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所以笔据不笔据,无关紧要,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改天寻着了再来领。至于利息,根本不在话下,钱庄盘利钱,也要看看人,王大老爷以后照顾小号的地方多的是,这点利息再要算,叫东家晓得了,一定会怪我。”

话说得够漂亮,王有龄因为体谅胡雪岩的心意,决定做得比他更漂亮,便叫高升把包袱解开,取了五百五十两银子,堆在桌上,然后从容说道:“承情已多,岂好不算利息?当时我听那位姓胡的朋友说过,利息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看银根松紧而定,现在我们通扯一分,十个月功夫,我送子金五十两。这里一共五百五十两,你请收了,随便写个本利还清的笔据给我,原来我所出的那张借据,寻着了烦你销毁了它。宝号做生意真是能为客户打算,佩服之至。我局里公款甚多,那位姓胡的朋友来了,你请他来谈一谈,我跟宝号做个长期往来。”

~~表达有很多种方式,直白说实话,可能是最傻的一种。

“要公事恐怕办不到,要抚台一句切实的话,应该有的。现在大家同船合命,大人请放心,将来万一出了什么纰漏,我是证人。”

~~体察对方的难处,解决他的痛点。

张胖子问,“你猜猜看,王老爷这一来,我顶顶高兴的是啥子?”“自然是趁此可以拉住一个大主顾。”这句话说到张胖子的心里,但是他不肯承认:“不是。雪岩,并非我此刻卖好,要你见情,说实在的,当初那件事,东家大发脾气,我身为大伙,实在叫没法子,只好照店规行事。心里是这样在巴望,最好王老爷早早来还了这笔款子,或者让我发笔什么财,替你赔了那五百两。这为什么?为来为去为的是你好重回信和,现在闲话少说喏。”张胖子把预先备好的红封套取了出来,“你十个月的薪水,照补,四十两本票,收好了。走!”

~~做事莫绝,留有余地。勿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欺老莫欺小。

“请信和转托上海的钱庄,这一节一定可以办得到。不过抚台那里总要有句话,我劝你直接去看黄扶台,省得其中传话有周折。”“这个?”王有龄有些不以为然,“既然藩台、粮道去请示,当然有确实回话给我,似乎多此一举。”

“其中另有道理。”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作兴抚台另有交代,譬如说,什么开销要打在里头,他不便自己开口,更不便跟藩台说,全靠你识趣,提他一个头,他才会有话交代下来!”“啊!”王有龄恍然大悟,不断点头。“还有一层,藩台和粮道那里也要去安排好,就算他们自己清廉,手底下的人,个个眼红,谁不当这一趟是可以“吃饱”的好差事?没有好处,一定要出花样。”王有龄越发惊奇了,“真正想不到!雪岩,你做官这么内行!”“做官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样的!”

~~己欲达而达人,只要是与人处事,这是不变的法则,利益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都要照顾得到。

胡雪岩又想,送礼也不能送张胖子一个人。他为人素来“四海”,而现在正要展布手面,所以决定要博得个信和上下皆大欢喜。这又不是仅仅有钱便可了事,他很细心地考虑到他那些老同事的关系、境遇、爱好,替每个人备一份礼,无不投其所好。这费了他一上午的功夫,然后雇一个挑夫,挑着这一担礼物,跟着他直到信和钱庄。这一下,就把信和上上下下都收服了。大家都有这样一个感觉,胡雪岩倒霉时,不会找朋友麻烦,他得意了,一定会照应朋友。

当然,最兴奋的是张胖子。昨天他从胡家出来,不回钱庄,先去拜访东家,自诩“慧眼识英雄”,早已看出胡雪岩不是池中物,因而平时相待极厚。胡雪岩所以当初去而无怨,以及现在仍旧不忘信和,都是为了他的情分。东家听了他这一番表功,信以为真,着实嘉奖了他几句,而且也作了指示,海运这个大主顾,一定要拉住,因为赚钱不赚钱在其次,声誉信用有关,这是钱庄票号的资本,信和能够代理海运局的汇划,在上海的同行中,就要刮目相看了。

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是很厉害的角色,关起门来谈生意,都不肯泄露真意。胡雪岩说:“今天我遇见王老爷,谈起跟信和往来的事,他告诉我,现在有两三家钱庄,都想放款给海运局,也不是放款,是垫拨,因为利息有上落,还没有谈定局,听说是我的来头,情形当然不同。张先生,你倒开个“盘口”看!”张胖子先不答这句话,只问:“是哪两三家?”胡雪岩笑了:“这,人家怎么肯说。”“那么,你说,利息明的多少,暗的多少?“现在不谈暗的,只谈明的好了。”“话是这么说,”张胖子放低了声音,“你自己呢,加多少帽子?”胡雪岩大摇其头:“王老爷托我的事,我怎么好落他后手,这也不必谈。”“你不要,我们总要意思意思。”张胖子又问,“要垫多少?期限是长是短,你先说了好筹划。”“总要二十万。”“二十万?”张胖子吃惊地说,“信和的底子你知道的,这要到外面去调。”到同行中去调,利息就要高了,胡雪岩懂得他的用意,便笑笑说道:“那就不必谈下去了。”“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张胖子又急忙改口,“你的来头,信和一定要替你做这个面子,再多些也要想办法,这你不管了,你说,期限长短?”“你们喜欢长,还是喜欢短?”胡雪岩说,“长是长的办法,短是短的办法。”如果期限能够足够放长,胡雪岩预备移花接木,借信和的本钱,开自己的钱庄。

张胖子自然不肯明白表示,只说:“主随客便,要你吩咐下来,我们才好去调度。”这一问胡雪岩无从回答,海运局现在还不需用现银,只要信和能够担保。而他自己呢,虽然灵机一动,想借信和的资本来开钱庄,但这件事到底要和王有龄从长计议过了,才能动手,眼前也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这样踌躇着,张胖子却误会了,以为胡雪岩还想在利息上“戴帽子”,自己不便开口,所以他做个暗示:“雪岩,我们先谈一句自己兄弟的私话,你现在做了官,排场总要的,有些用度,自己要垫,我开个折子给你,两千两的额子以内,随时支用,你有钱随时来归,利息不计。”

胡雪岩明白,这是信和先送两千两银子。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收了他这两千两,信和有什么要求,就非得替他办到不可。不过胡雪岩也不便峻拒,故意吹句牛:“这倒不必,信和是我“娘家”,我有钱不存信和存哪里?过几天我有笔款子,大概五六千两,放在你们这里,先做个往来。”“那太好了,你拿来我替你放,包你利息好。”“这再谈吧。”胡雪岩问道:“信和现在和上海三大往来多不多?”“还好。”

这就是不多之意,胡雪岩心里嘀咕,考虑了一会,觉得不能再兜圈子了,尔虞我诈,大家不说实话,弄到头来,会出乱子。于是他换了副神态:“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海运局跟你做了往来,信和这牌子就格外响了。我总竭力拉拢,不过眼前海运局要信和帮忙,这个忙帮成功,好处不在少数。”一听这话,张胖子越发兴奋,连连答应:“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话未说之先,我有句话要交代。”胡雪岩神色凛然。“今天我跟你谈的事,是抚台交下来的,泄露不得半点!倘或泄露出去,闯出祸来,不要说我,王老爷也救不了你。做官的人不讲道理,那时抚台派兵来封信和的门,你不要怪我。”

说得如此严重,把笑口常开的张胖子吓得脸色发青,“吁,这不是闹着玩的,等我把门关起来。”关上房门,两人并坐在僻处,胡雪岩把那移花接木之计,约略说了一遍,问张胖子两点:第一,有没有熟识的粮商可以介绍;第二,肯不肯承诺保付。

这风险太大了,张胖子一时答应不下,站起来徘徊,心里不住盘算。胡雪岩见此光景,觉得有动之以利的必要,便把他拉住坐下,低声又说:“风险你自己看,除非杭州到上海这一段水路上,出了纰漏,漕船沉掉,漕米无法归垫,不然不会有风险的。至于你们的好处,这样,好在日子不多,从承诺保付之日起,海运局就算借了信和的现银子,照日计息,一直到跟粮商交割清楚为止。你看如何?”

这一说,张胖子怦然心动,不须调动头寸,只凭一纸契约,就可以当作放出现款,收取利益,这是不用本钱的生意,加以还可借海运局来长自己的声势,岂不大妙?

~~谈判起始摆出无需求的架势,才能深谈下去。

~~务必主动发问,问清对方需求和痛点。

~~确认风险、成本和收益,便于对方决策。

“雪公!”胡雪岩对他,新近改了这样一个公私两宜的称呼,“我说你是过虑,黄扶台想做事,要表功,我们照他的意思来做,做得比他自己所想的还要好,那还有什么话说?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何学台把你领进门就够了,自己修行不到家,靠山再硬也不中用。”

“你看,这位徐大帅,皇帝特派的钦差大臣,靠山算硬了!自己不好还是靠不住,还是要杀头。”胡雪岩似有感慨,“一切都是假的,靠自己是真的,人缘也是靠自己,自己是半吊子,哪里来的朋友?”

~~拿结果!拿功劳!

周委员私下向王有龄献议,“当官的”出个面,证明确有其事。实际上都委托胡雪岩和张胖子去谈,生意人在一起,比较投机。

~~人尽所长,各有分工。

“道理要紧!”胡雪岩对张胖子说,“我想请刘、顾两位老大哥领路,去给魏老爷请安。”刘、顾二人一听这话,赶紧谦谢:“不敢当,不敢当。我把胡大哥的话带到就是。”

“这不好。”胡雪岩说:“两位老哥不要把我当官面上的人看待,说实话,我虽是“空子”,也常常冒充在帮,有道是“准充不准赖”,不过今天当着真神面前,不好说假话。出门在外,不可自傲自大,就请两位老哥带路,再还有一说,等魏老太爷请了安,我还想请他老人家出来吃一杯。有桌菜,不晓得好不好,不过是松江府送我们东家的,用这桌菜来请他老人家,略表敬意。”客人听得这么一说,无不动容,觉得这位姓胡的外场朋友大可深交,应该替他引荐。

~~很多话,是虚心假意,还是实心实意?未曾想到,何以说到?

胡雪岩以后辈之礼谒见,魏老爷子行动不便,就有些倚老卖老似的,口中连称“不敢当”,身子却不动。等坐定了,他把胡雪岩好好打量了一下,问道:“胡老哥今天来,必有见教,江湖上讲爽气,你直说好了。”

“我是我们东家叫我来的,他说漕帮的老前辈一定要尊敬。他自己因为穿了一身公服不便来,特地要我来奉请老辈。借花献佛,有桌知府送的席,专请老前辈。”“喔,叫我吃酒?”“是!敝东家现在到华亭县应酬去了,回来还要请老前辈到他船上玩玩。”“谢谢,可惜我行动不便。”“那就这样,我叫他们把一桌席送过来。”“那更不敢当了,王大老爷有这番意思就够了。胡老哥,你倒说说看,到底有何见教,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帮忙。”

“自然,到了这里,有难处不请您老人家帮忙,请哪个。不过,说实在的,敝东家诚心诚意叫我来向老前辈讨教,您老人家没有办不到的事,不过在我们这面总要自己识相,所以我倒有点不大好开口。”胡雪岩是故意以退为进,等他刚提到“海运”,魏老爷子独眼大张,炯炯逼人地看着他,而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早想过了,凭人情来推断,漕运一走海道,运河上漕帮的生存便大受影响,万众生计所关,一定会在明里暗里,拼命力争。现在看到魏老头的敌视态度,证实了他的判断不错。既然不错,事情就好办了。

他依旧从从容容把来意说完,魏老头的态度又变了,眼光虽柔和了些,脸上却已没有初见面时那种表示欢迎的神情,“胡老哥,你晓不晓得,”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我晓得。”“既然晓得,一定会体谅我的苦衷。”魏老头点点头,“通裕的事,我还不大清楚,不过做生意归生意,你胡老哥这方面有钱买米,如果通裕不肯卖,这道理讲到天下都讲不过去,我一定出来说公道话。倘或是垫一垫货色,做生意的人,将本求利,要敲一敲算盘,此刻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拒绝之词,亦在胡雪岩的估计之中,“老前辈!”他抗声答道,“你肯不肯听我多说几句?”“啊呀,胡老哥你这叫什么话?承你的情来看我,我起码要留你三天,好好叙一叙,交你这个朋友。你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问我肯不肯听你多说几句,莫非嫌我骄狂?”

“那是我失言了。”胡雪岩笑道,“敝东家这件事,说起来跟漕帮关系重大。打开天窗说亮话,漕米海运误期,当官的自然有处分,不过对漕帮更加不利。”接下来他为魏老头剖析利害,倘若误期,不是误在海运,而是误在沿运河到海口这段路上,追究责任,浙江的漕帮说不定会有赔累,漕帮的“海底”称为“通漕”,通同一体,休戚相关,松江的漕帮何忍坐视?先以帮里的义气相责,魏老头就像被击中了要害似的,顿时气馁了。

“再说海运,现在不过试办,将来究竟全改海运,还是维持旧规,再不然海运、河运并行,都还不晓得。老实说一句,现在漕帮不好帮反对河运、主张海运的人的忙!”“这话怎么说”魏老头极注意的问。“老前辈要晓得,现在想帮漕帮说话的人很多,敝东家就是一个。但是忙要得帮得上,倘若漕帮自己不争气,那些要改海运的人,越发嘴说得响了。你们看是不是,短短一截路都是困难重重,河帮实在是不行了!现在反过来看,运河照样如期运到,毫无延误,以后出海,说不定一阵狂风,吹翻了两条沙船,那时候帮漕帮的人,说话就神气了!”

魏老头听他说完,没有答复,只向他左右侍奉的人说,“你们把老五替我去叫来。”这就表示事情大有转机了,胡雪岩在这些地方最能把握分寸,知道话不必再多说,只须哄得魏老头高兴就是,因此谈过正题,反入寒暄。魏老头自言,一生到过杭州次数已经记不清楚,杭州是运河的起点,城外拱宸桥,跟漕帮有特殊渊源,魏老头常去杭州是不足为奇的。谈起恩多杭州掌故,胡雪岩竟瞠然不知所答,反殷殷向他请教,两个人谈得投机。

“老五,浙江海运局的王大老爷,还送了一桌席。这桌席是我们松江府送的,王大老爷特为转送了我。难得的荣耀,不可不领情。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先到船上替我去磕个头道谢。”“不必,不必。我说道就是。”胡雪岩心里这样客气,心中却十分高兴,不过这话要先跟王有龄说明白,尤老五去了,便不可乱摆官架子,因而又接上一句:“而且敝东家赴贵县大老爷的席去了。”“那我就明天一早去。”于是胡雪岩请尤老五派人到馆子里,把那一桌海菜席送到魏家。魏老头已经茹素念佛,不肯入席,由尤老五代表。一番酬劝,三巡酒过,话入正题,胡雪岩把向魏老头说过的话,重新又讲了一遍,尤老五很友好的表示:“一切都好谈,一切都好谈。”

话虽如此,却并不肯定的答复。这件事在他“当家人”有许多难处,帮里的亏空要填补,犹在其次。眼看漕米一改海运,使得江苏漕帮的处境异常艰苦,无漕可运,收入大减,帮里兄弟的生计,要设法维持。还要设法活动,撤销海运,恢复河运,各处打点托情,哪里不要大把银子花出去,全靠卖了这十几万石的粮米来应付。如今垫了给浙江海运局,虽有些差额可赚,但将来收回的仍然是米,与自己这方面脱价求现的宗旨,完全不符。胡雪岩察言观色,看他表面上照常应付谈话,但神思不属,知道他在盘算。

做事总要为人设想,他便很诚恳地说:“五哥,既然大家是一家人,无话不可谈。如果你那里为难,不妨实说,大家商量。你们的难处就是我们的难处,不好只顾自己,不顾人家。”尤老五心想,怪不得老头子看重他,说话真个“落门落槛”,于是他用感激的声音答道:“爷叔,你老人家真是体谅,不过老头子已经有话交代,爷叔您就不必操心了。今天头一次见面,还有张老板在这里,先请宽饮一杯,明天我们遵吩咐照办就是了。”

这就是魏老头所说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胡雪岩在思量,因为自己的话“上路”,他才有这样漂亮的答复。如果以为事情成功了,那就只有这一次。尤老五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但自己这方面,既然已知道他有难处,而且说出了口,却以有如此漂亮答复,便假装痴呆,不谈不文,岂非成了“半吊子”?交情当然到此为止,没有第二回了。“话不是这么说!不然于心不安。五哥!”胡雪岩很认真地说:“我再说一句,这件事一定要你们这方面能做才做,有些勉强,我们宁愿另想别法。江湖上行走,不能做害好朋友的行当。”

“爷叔这样子说,我再不讲实话,就不是自己人了。”尤老五沉吟了一会说,“难处不是没有,不过也不是不好商量。说句不怕贵客见笑的话,我们松江一帮,完全是虚好看,从乾隆年间到现在,就是借债度日。不然,不必亟亟乎想卖掉这批货色。现在快三月底了,转眼就是青黄不接的五荒六月,米价一定上涨,囤在那里看涨倒不好?”

“啊,啊,我懂了。”胡雪岩看着张胖子说,“这要靠你们帮忙了。”他这一句话,连尤老五也懂,是由钱庄放一笔款子给松江漕帮,将来卖掉了米还清。这算盘他也打过,无奈钱庄最势利,一看漕米改为海运,都去巴结沙船帮,对漕帮放款,便有怕担风险的口风。尤老五怕失面子,不肯开口,所以才抱定“求人不如求己”的宗旨,不惜牺牲,脱货求现。

至于张胖子,现在完全是替胡雪岩做“下手”,听他的口风行事,所以这时毫不思索地答道:“理应效劳,只请吩咐。”一听这话,尤老五跟顾老板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颇感意外,有些不大相信。胡雪岩明白,这是因为张胖子话说得太容易、太随便,似乎缺乏诚意的缘故。于是胡雪岩提醒张胖子,他用杭州乡谈,相当认真地说:“张老板,说话就是银子,你不要“玩儿不当正经”!”

张胖子会意了,报以极力辩白的态度:“做生意的人,怎敢“玩儿不当正经”?尤五哥这里如果想用笔款子,数目太大我力量不够,十万上下,包在我身上,尤五哥你说。”“差不多了。”尤老五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们是疲帮,你将来当心吃倒账。”“笑话!”张胖子说,“我放心的很,第一是松江漕帮的信用和面子;第二是浙江海运局这块招牌;第三还有米在那里。有这三样担保难道还不够?”尤老五释然了,人家有人家的盘算,不是信口敷衍,所以异常欣慰地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样一做,面面俱到。说实在的,倒是爷叔帮我们的忙了。不然,我们脱货求现,一时还不大容易。”说着,向胡雪岩连连拱手。

~~谈判第一要义,就是解人难题,对方得大好处,自己得小利益。沟通表达的技巧固然重要,但思考的格局、解决难题的能力才最为重要。

~~胡雪岩的厉害之处:察觉尤老五确有难处不愿明说,决意一再追问,以求推心置腹;察觉张胖子回话后尤老五并不相信,进而一再提醒张胖子要正经对待。

“三大”之中,大亨钱庄姓孙的档手资格最老,由他代表发言,首先就表示最近银根很紧,“局势不好,有钱的人都要把现银子捏在手里,怕放了倒帐,说句实在话,钱庄本来是空的。”这是照例有的托词,银根紧的理由甚多,不妨随意编造,目的就在抬高利息。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懂这个道理,尤老五却以受过上海钱庄的气,怀有成见,大为不快。

“我看不是银根紧,只怕是借的人招牌不硬,”他的话有棱角,态度却极好,是半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的,“漕帮现在倒霉,要是‘沙船帮’的郁老大开口,银根马上就松了。”

“啊,尤五哥。”姓孙的惶恐地说,“你这话,我们一个字也不敢承认。客户都是一样的,论到交情,尤五哥的面子更加不同。好了,今天就请尤五哥吩咐。”像尤老五这样在江湖上有地位的,轻易说不得一句重话,刚才话中有牢骚,已不够漂亮,此刻听见姓孙的这样回答,更显得自己那句话带着要挟的意味,越觉不安,所以急忙抱拳笑道:“言重,言重,全靠各位帮忙。”

张胖子总归是站在同行这方面的,而且自己也有担保的责任,心里在想,姓孙的吃不消尤老五,说到“请吩咐”的话,未免冒失!如果凭一句话草草成局,以后一出麻烦,吃亏的必是钱庄,自己也会连带受累。由于这样的了解,他不希望他们讲江湖义气,愿意一板一眼谈生意,不过他的话也很圆润,“大家都是自己人,尤五哥更是好朋友,没有谈不通的事。”他说,“三大愿意帮忙,尤五哥一定不会叫三大吃亏,是不是?”

尤老五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立即接口:“一点不错!江湖归江湖,生意归生意。我看这样,”他望着胡雪岩说,“小爷叔,这件事让张老板跟孙老板他们去谈,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无不照办,我们就不必在场了。”胡雪岩听他一说,暗暗佩服,到底是一帮的老大,做事实在漂亮,于是欣然答道:“对对!我也正有事跟五哥谈。”说着,两人相偕起身,向那几个钱庄朋友点一点头,到另外一张桌子去吃茶,让张胖子全权跟三大去谈。

“小爷叔!”尤老五首先表明:“借款是另外一回事,通裕垫米又是一回事,桥归桥、路归路。米,我已经教通裕启运了,在哪里交兑,你们要不要派人,还是统统由我代办?请你交代下来,我三天功夫替你们办好。”“好极了!五哥和老太爷这样放交情,我现在也不必说什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来就晓得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在哪里交兑,等我问明白了来回报五哥。要不要另外派人,公事上我不大懂,也要回去问一问。如果我好做主,当然拜托五哥,辛苦弟兄们替我办一办。”

~~谈判技巧仅仅适用于小事推进,若要促成大事,人格、认知、格局、大度和气质才最重要。

~~言为心声,谈判切不能带情绪。

~~尤老五做事有理有据,一码归一码,不迁怒,不串联。

胡雪岩发现尤老五路子极广,连外国使馆都能打得通,并且这个人做事爽快,应该倾心相交,将来大有用处。这样一想,便放出全副本领来跟尤老五周旋,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把与王有龄的关系,做了适当的透露。尤老五觉得此人也够得上“侠义”二字,而且肯说到这种情形,完全是以自己人相看,因而原来奉师命接待,这时变成自己愿意帮他的忙了。

这面谈得忘掉了时间,那面的钱庄朋友,却已有了成议,由通裕出来来借,三大和张胖子一共贷放十万两银子,以三个月为期,尤老五和胡雪岩做保,却有一个条件要王有龄答应,这笔借款没有还清之前,浙江海运局在上海的公款汇划,要归三大承办,这是一种变相保证的意思。

“用不着跟王大老爷去说。”胡雪岩这样答复,“我就可以代为答应。”“利息呢?”尤老五问。“利息是这样,”张胖子看了看那面三大的人,低了声说道:“年息一分一照算。”“这不算贵。”尤老五说。人家是漂亮话,胡雪岩要结交尤老五,便接口说道:“也不算便宜!”张胖子很厉害,他下面还有句话,起先故意不说,这时察言观色,不说不可,便故意装作埋怨的神气:“你们两位不要性急!我话还没说完,实在是这个数。”说着伸开食指扬了扬。

“八厘?”胡雪岩问。“不错,八厘。另外三厘是你们两位做保应得的好处。”“不要把我算在里头。”胡雪岩抢着说道,“我的一份归五哥。”“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我更不可以在这上面戴帽子。”尤老五转脸问张胖子,“你的一份呢?”“我?”张胖子笑道,“我是放款的,与我什么相干?”“话不是这么说,张老板,我也知道,你名为老板,实在也是伙计。说句不客气的话,皇帝不差饿兵,我要顾到你的好处。不过这趟是苦差役,我准定借三月,利息算九分,明八暗一,这一分算我们的好处,送了给你。”“这怎么好意思?”“不必客气了。”胡雪岩完全站在尤老五这面说话,“我们什么时候成契?”“明天。”

~~好一个钱散人聚。

避开闲人,胡雪岩又把汇款到福建的事,跟王有龄悄悄说了一遍。他皱着眉笑道,“雪岩,事情这么顺利,我反倒有些担心了。”“担心甚么?”“担心会出甚么意外。凡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那在于自己。”胡雪岩坦率答道:“我是不大相信这一套的。有甚么意外,都因为自己这个不够用的缘故。”说着,他敲敲自己的太阳穴。

~~修心开智。

“雪岩!”他用非常有劲道的声音说,“我们两个人合在一起,何事不可为?真要好好干一下。”“我也这么想,”胡雪岩说,“今天来就想跟你谈这件事。”“你说,你说!”“我想仍旧要干老本行。”“不是回信和吧?”王有龄半开玩笑地,说实在话,他还真怕信和的东家把胡雪岩请了回去。

“我早已说过了,一不做‘回汤豆腐’,二是自己立个门户。”胡雪岩说,“现在因为打仗的关系,银价常常有上落,只要眼光准,兑进兑出,两面好赚,机会不可错过。”王有龄不响,箸下如雨,只管吃那一碟发芽豆。胡雪岩知道,不是他喜爱此物,而是心里有所盘算。盘算的当然是资本,其实不必他费心思,资本从那里来?他早就筹划好了,不过自己不便先开口而已。

那一个终于开口了:“雪岩!”说句老实话,我现在不愿意你去开钱庄。目前是要你帮我,帮我也等于帮你自己。你好不好捐个功名,到那里跟我在一起,抚台已经有话了,最近还有别样安排,大概总是再派我兼一个差,那时我越加要帮手,你总不能看着我顾此失彼,袖手不问吧?”“这我早就想到了。开钱庄归开钱庄,帮你归帮你,我两样都照顾得来,你请放心好了。”“当然,你的本事我是再清楚不过,不会不放心。”

看到他口不应心,依旧不以为然的神情,胡雪岩便放低了声音说:“雪公,你现在刚刚得意,但说句老实话,外面还不大晓得,所以此刻我来开钱庄,才是机会。等到浙江官商两方面,人人都晓得有个王大老爷,人人都晓得你我的关系,那时我出面开钱庄,外面会怎么说?”

“无非说我出的本钱!你我的交情,不必瞒人,我出本钱让你开钱庄,也普通的紧。”“这话不错!不过,雪公,‘不招人妒是庸才’,可以不招妒而自己做得招妒,那就太傻了。到时候人家会说你动用公款,营商自肥,有人开玩笑,告你一状,叫我于心何安?”

~~先想到,再说到。是思考和规划先行,然后才去表达。

其实胡雪岩的手腕也很简单,凡是忠厚老实的人,都喜欢别人向他请教,而他自己亦往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胡雪岩很会说话,两眼注视,仿佛听得极感兴味似的,同时,他也真的在听,紧要关头补充一两语,引申一两义,使得滔滔不绝者,有莫逆于心之快,自然觉得投机而成至交。

~~沟通的要诀就是用心倾听,用心表达。

“你不要一门心里只想自己!”他说,“人家白花花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把它蚀光了怎么办?”“你啊,‘树叶儿掉下来怕打开头’,生意还没有做,开口闭口蚀本!照我这样子说,一辈子摇船好了,摇到七老八十,一口气不来,棺材都用不着买,往河里一推,喂鱼拉倒!”

~~小心谨慎不等于无所作为浑浑噩噩。

“胡老板,”罗尚德开始谈他自己,“你一定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主顾,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样做法,不免叫人起疑。”“不是叫人起疑心。”胡雪岩纠正他的说法,“叫人觉得必有一番道理在内。”

~~只一句话把胡雪岩的心机和能力体现得淋漓尽致。

王太太越发亲热,口口声声“兄弟兄弟”的,简直把他当做娘家人看待了。胡雪岩深知官场中人的脾气,只许他们亲热,不许别人越礼。所以仍旧按照规矩称她:“王太太。”他说,“现在可以不必再为雪公担心了。嵇鹤龄一则是佩服雪公,再则是跟我一见如故,肯到新城去了。”“这都是兄弟你的功劳!”王太太很吃力地说,“真正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不必谢我!就算我出了力,以我跟雪公的情分来说,也是应该的。倒是人家嵇老爷,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一趟去,真正要承他的情。”胡雪岩又说:“刚刚雪公要保他署理新城县,他一定不要。说是这一来事情反倒不好办。王太太你想,候补候补,就是想补个缺,此刻不贪功名富贵,所谓何来?无非交情二字。”

“这是真的。”王太太说,“兄弟我们自己人,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虽说公事上头,我不能问,也插不进手去,私人的情分上他帮了你哥哥这么一个大忙,我总要进点心。如果他太太在世,倒也好了;内眷往来,什么话都好说,偏偏他太太又故世了。”这就说到紧要关头上来了,胡雪岩三两句话把话题引到此处,正要开门见山转入正文,不想来了个人,他只好把已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

“胡老爷请用茶。钱塘县陈大老爷送的狮子山旗枪,还是头一回打开来吃。胡老爷,你是讲究吃茶的,尝尝新。”说话的是王太太的一个心腹丫头,名叫瑞云,生得长身玉脸,一张长隆相,下巴宽了些。但照相法上说,这是所谓主贵的“地角方圆”。看瑞云的气度,倒确是有点大家闺秀的味道,语言从容,神态娴静,没有些儿轻狂。尤其好的是操持家务,井井有条,等于王太太一条右臂,所以到了花信年华,依然是小姑独居,只为王太太舍不得放她出去。

“多谢多谢。”胡雪岩笑嘻嘻地问道:“瑞云,你今年几岁?”瑞云最怕人问年纪,提起来有点伤心,但她到底与众不同,这时大大方方地答道:“我今年二十二。”其实是二十五,瞒掉了三岁。“二十二岁倒不像。”胡雪岩有意叫她开开心,“我当你二十岁不到。”瑞云笑了,笑得很大方,也很妩媚,只是嘴大了些,好在有雪白整齐的一嘴牙,倒也丝毫不显得难看。“兄弟!”王太太有些紧张,“你——”胡雪岩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当着瑞云诸多不便,所以阻止。

瑞云怎会看不出来?顺手取了王太太一只茶杯,毫不着痕迹地躲了开去。这时王太太才低声问道:“兄弟,你是不是要替瑞云做媒?”“有是有这么个想法,先要看王太太的意思。”胡雪岩老实地说道:“我看耽误不得了。”王太太脸一红,“我也不瞒你,一则来高不成低不就,二则来,我实在也离不开她。”“这是从前的话,现在不同了。”“是的,不同。”王太太说是这样说,其实不过礼貌上的附和,究竟如何不同,她自己并不知道。胡雪岩看出这一点,自恃交情深厚,觉得有为她坦率指出的必要,不然,话就谈不下去了。

“王太太!一年多以前,雪公还不曾进京,那时府上的境况,我也有点晓得。多亏王太太一手调度,熬过这段苦日子,雪公才能交运脱运,当时自然少不得瑞云这样一个得力帮手。”“啊!”不等他的话完,王太太便抢着打断,一脸愧疚不安的神情,“兄弟,你说得不错,真正亏得你提醒!”今昔的不同,让胡雪岩提醒了。做主人家的,宦途得意、扶摇直上,做下人的又如何呢?瑞云帮王家撑过一段苦日子,现在也该有所报答了。再不替她的终身大事着想,白白耽误了青春,于心何忍呢?因此,这时候的王太太,不仅是不安,甚至于有些着急,最好能立刻找到一个年貌相当有出息的人,把瑞云嫁出去。

“兄弟,你说,你要替我们家瑞云做媒的是哪家?什么出身?有多大年纪?如果谈得拢,我要相相亲。”听她这关切起劲的语气,可知期望甚高,嵇鹤龄不可能明媒正娶把瑞云当“填房”,又有六个未成年的儿女,这些情形一说,王太太立刻会摇头。上手之初就碰个钉子,以后就能够挽回,也很吃力。所以胡雪岩心里在想,第一句话说出去,就要她动心,不能驳回。这就要用点手腕了!反正太太对瑞云再关切,也比不上她对丈夫关切,不妨就从这上面下手。

于是他说:“王太太,这头亲事,跟雪公也大有关系,我说成了,诸事顺利,说不成就很麻烦。”为他所料的,王太太一听,神态又是一变,不仅关切,还有警惕。“兄弟,你来说,没有说不成的道理。”她这样答道,“你做的事都是不错的。”这句话答得很好,使胡雪岩觉得双肩的责任加重,不能不为瑞云设想,因而不即回答,在心里把嵇鹤龄的各方面又考虑了一遍。经过短暂的沉默,王太太也有所领悟了,“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嵇老爷?”她率直问。

“就是他!”胡雪岩也考虑停当了,“王太太,我要说句老实话,瑞云如果想嫁个做官的,先总只有委屈几年。”接下去他说:“至于嵇鹤龄这个人,你想也可以想到,人品、才干都刮刮叫,将来一定会得意。瑞云嫁了他,一定有的好日子过。”王太太不响,盘算一会问道,“嵇老爷今年多大?“四十刚刚出头,人生得后生,看来只有三十岁,精神极好。”“脾气呢?”“有才干的人,总是要有脾气的。不过脾气不会在家里发,在家里像只老虎,在外头像只“煨灶猫”,这种是最没出息的人。”“原是!”王太太笑道,“只会在家里打老婆,算什么男子汉?”她紧接着又说,“提起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怎么说先要瑞云委屈两年,这话我不大懂。”

“我是说,刚进门没有什么名分。过个两三年,嵇鹤龄自然会把她扶正。”王太太对此要考虑,考虑的不是眼前是将来,“兄弟,你这话倒也实在。不过,将来嵇老爷另外娶了填房,我们瑞云不是落空了嘛?”“这可以言明在先的。”胡雪岩拍拍胸脯说,“不然找我媒人说话。”“满饭好吃,满话难说!我样样事相信你,只有这上头,说实话,我比你见得多。做媒吃力不讨好的,多得很!我们两家的交情,自然不会这样子。到那时候,就只有叫瑞云委屈了。”“这要看人说话,嵇鹤龄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除非不答应,答应了一定有信用。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瑞云真的贤惠能干,嫁过去一定同偕到老。”“好了,这层不去说他。”王太太又问,“嵇老爷堂上有没有老亲?”

“堂上老亲倒没有,底下有六个小鬼!”此是这桩亲事最大的障碍,胡雪岩特意自己先说破,“不过,王太太你放心,嵇家的家教极好,六个伢儿都乖得很。”

他一路说,王太太一路摇头,“这难了。你们男人家哪里晓得操持家务的苦楚,六个伢儿啊,光是穿鞋子,一年就要做到头。将来瑞云自己再有了儿女,岂不是苦上加苦?”从这里开始,胡雪岩大费唇舌,他的口才超妙,一向无往不利,只有他这一刻,怎么样也不能把王太太说服,凡此理由都敌不过王太太一句话:“瑞云苦了这么多年,我不能再叫她去吃苦。”多说无益,胡雪岩慢慢自己收篷,所以事虽不成,和气未伤,王太太当然感到万分愧疚,便留了一个尾巴,说是“慢慢再商量”。

~~胡雪岩处事精髓:多结善缘,遇事冷静,解人难题,替人着想。

“太太!”王有龄用商量的语气说,“嵇鹤龄这一趟总算是帮了我们全家一个大忙。刚才席上已经谈好了,他后天就动身到新城。不过人家帮了我们的忙,我们也要想想人家的难处。”“那自然。”王太太说道,“嵇老爷眼前有啥难处,怎么帮法?”

“他是父代母职,等一离了家,虽有个老家人,也照顾不了,我想叫瑞云去替他管几天家。”王太太笑了,“这一定是雪岩想出来的花样。”“雪岩绝顶聪明,他想出来的花样,不会错的。”“我不是说他错。”王太太又问,“不过其中到底是什么花样?总也得说出来,我才明白。”

“是这样子,雪岩的意思,一则替嵇鹤龄管几天家,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二则让瑞云去看看情形,如果觉得嵇鹤龄为人合得来,他家几个孩子也听话,瑞云认为应付得下,那就再好都没有。否则就作罢,从此大家不谈这件事,一点痕迹不留,岂不甚好?”

“这好这好!”王太太大为点头,“这我就没话说了。”“不过我倒要劝你。”王有龄又说,“像嵇鹤龄这样的人,平心而论,是个人才,只要脾气稍为圆通些,以他的仪表才具,不怕不得意。瑞云嫁了他,眼前或许苦一些,将来一定有福享。再说,彼此结成至好,再连上这门亲,你们可以常来常往,不也蛮热闹有趣的吗?”

这句话倒是把王太太说动了,既然是讲感情,为瑞云着想以外,也要为自己着想。不管瑞云嫁人为妻为妾,堂客的往来,总先要看“官客”的交情,地位不同,行辈不符,“老爷们”少有往来,内眷们就不容易扎得拢淘。自己老爷与嵇老爷,以后定会常在一起,真正成了通家之好,那跟瑞云见面的机会,自然就会多了。

因此,她欣欣然把瑞云找了来,将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和盘托出,首先也就是强调彼此可以常来常往,接着便许她一份嫁妆,最后问她意思如何?

当胡雪岩和王有龄跟王太太在谈此事时,瑞云早就在“听壁脚”了。终身大事,心里一直在盘算,她觉得这时候自以不表示态度为宜,所以这样答道,“嵇老爷替老爷去办公事,他家没有人,我自然该替他去管几天家,以后的事谁晓得呢?”

“这话也对!”王太太是想怂恿她好好花功夫下去,好使嵇鹤龄倾心,但却不便明言,因而用了个激将法:“不过,我有点担心,他家伢儿多,家也难管。将来说起来,管与不管一个样,这句话,就不好听了。”瑞云不响,心里冷笑,怎说“管与不管一样呢?”明天管个样子出来看看,你就知道了。

~~一言之间,地覆天翻,兴邦误国。

~~“试验、试点”的确是推进进程的好方法,不知未来何如,不妨先低成本试一试。

这一说,王有龄越发高兴,“不错不错!我也觉得,这无论如何不是倒霉的时候。”他又说:“等嵇鹤龄功成回省,我一定力保他接归安县。这个缺,一年起码有五万银子进账。”胡雪岩心想,归安县现在由王有龄兼管,保了嵇鹤龄,就等于从他自己的荷包里挖五万两银子出来。一时慷慨,终必失悔,却又说不出的苦。朋友相交,到了这地步一定不能善始善终,倒要劝一劝他。

“归安县是一等大县,只怕上头不肯。如果碰了这个钉子,彼此不好,我倒有个想法。”“你说,一定是好主意。”“你看是不是好主意?”胡雪岩说,“海运局的差使,你又兼顾不到,何不保鹤龄接替?”“啊!”王有龄恍然大悟,“对了,这才是一举数得。”

~~维护紧密关系,不是直抒胸臆、坦诚相待就可以,而是时时事事小心谨慎。关系越是亲近,对方的利益越是不能触碰。

“我想请嫂夫人先探探她的口气,一路上觉得陈世龙怎么样?如果她认为他不错,那就请嫂夫人进一步劝一劝,看她是何话说?”“不是这样说法!”尤五摇摇头。

这下胡雪岩倒有些不大服帖了,难道以自己对阿珠的了解,还会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于是他问:“那么,该怎么说呢?”“第一步就要让她晓得,她给人做小是委屈的;第二部要让她晓得,给你做小,将来未见得舒服。”

~~说话做事要动动脑子啊,三思而行。

胡雪岩所建议增加的是,说英国人运到上海的洋枪、火药有限,卖了给官军,就没有货色再卖给洪军及各地其它人,所以这方面多买一枝,那方面就少得一枝,出入之间,要以双倍计算。换句话说,官军花一枝枪的钱,等于买了两枝枪。

“你这个算法倒很精明,无奈不合实情。英国人的军械,来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绝,不会有甚么卖给这个,就不能再卖给那个的道理。”“是的。应春兄,这种情形,我清楚,你更清楚,不过做官的不清楚,京里的皇上和军机大臣,更不会清楚。我们只要说得动听就是。”

~~要何种努力能修炼到如此嗅觉和灵敏?

“老胡!有你出大力帮忙,这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放心,至多惹几天麻烦,花几吊银子,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不过,我不愿意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你陪了我去,好是好,就只一样不妥,湖州好些人都知道你跟王大老爷是知交,看你出面,明明王大老爷秉公办理,别人说起来,总是我走了门路。”庞二停了一下又说,“这一来不但我不愿意,对王大老爷的官声也不好。”

听了这番话,胡雪岩心想,谁说庞二是不懂事的纨裤,谁就是有眼无珠的草包,因而心悦诚服的答说:“庞二哥看事情,真正透澈!既然如此,我全听吩咐。”“不敢当!”庞二说道:“我只请你切切实实的替我写封信,我也是备而不用。”

“好的。我的信要写两封,一封给王雪公,一封给刑幕秦老夫子,此人我也是有交情的,庞二哥有甚么难处,尽管跟他商量。”“这是文的一面,还有武的一面。”刘不才插嘴问庞二:“郁四,你认不认识?”“认是认得,交情不深。”庞二答道:“说句实话,这些江湖朋友,我不大敢惹。”

“这个人也是‘备而不用’好了。”胡雪岩说,“信我也是照写,其实不写也不要紧,郁四听见是庞二哥的事,不敢不尽心。”这是胡雪岩拿高帽子往庞二头上戴,意思是以庞家的名望,郁四自然要巴结。只是恭维得不肉麻,庞二听了非常舒服,心里在想,他们杭州人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胡雪岩越是如此说,就越要买他的面子。

~~做事将心比心,表达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