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我们仨》最后一页时,我啪地把书合上,像突然被人从梦里踹醒。杨绛写“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我脑子里却自动翻译成一句大白话:老天爷把一桌麻将直接给掀了,连个“胡了”都不让喊。那一刻,我懂了什么叫“疼得发愣”,不是暴风骤雨,而是屋里灯忽然灭了,锅里的汤还在咕嘟,人却不见了。
书一开始,杨绛说她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梦里有客栈,有船,有不停漂走的阿圆,还有怎么追都追不上的钱钟书。读到这里,我差点把书扔出去——太像我妈讲她做过的梦了:我外婆病重,我妈背着我外婆往医院跑,医院却长腿自己往后退,怎么跑都跑不到。我妈醒来,枕头湿一大片,嘴里骂骂咧咧:“梦也欺负人!”杨绛没骂,她慢悠悠地写:“我醒来,枕边一片湿。”就这一句,比嚎啕大哭还疼。
我原以为这书是讲“学霸一家”的甜蜜日常,毕竟钱钟书、杨绛、钱瑗,哪个不是开挂般的存在?结果翻开全是“翻车现场”:钱钟书分不清左右脚,穿个鞋能把左脚塞进右脚鞋里,急得原地蹦跶;杨绛生孩子住院,钱钟书每天来“汇报灾情”——台灯坏了、墨水打翻了、门轴掉了,活脱脱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巨婴”;阿圆小时候把牙刷塞进父亲牙刷杯,理由是“爸爸牙刷太孤单”。我一边看一边乐,乐完又心酸:原来最顶级的聪明人也得在柴米油盐里摔跟头,摔得鼻青脸肿,还舍不得抱怨一句。
写到文革那段,杨绛没哭天抢地,只讲了两件小事。一是他们被人剃了“阴阳头”,钱钟书顶着半边秃瓢回家,杨绛瞅了一眼,憋笑:“看上去像缺了半边毛的猫。”二是他们被罚扫厕所,钱钟书居然扫出心得,写信给杨绛:“今日发现厕所墙角有张蜘蛛网,极工整,可入《管锥编》。”我笑得拍桌子,笑着笑着眼眶发热——他们像两只被扔进烂泥的蚌,愣是把泥沙搓成了珍珠。这可不是什么“苦难辉煌”的鸡汤,纯粹是“来都来了,还能咋办”的倔强。
书里最狠的一刀,是阿圆先走。杨绛写:“我眼睁睁看着阿圆被抬进‘火葬场’的大铁门,那门‘哐当’一声关上,像关上了一生的热闹。”没有嚎啕,没有嘶吼,只有一句“我摸摸她的脸,还热着呢”。就这句,我当场破防。想起我姥爷去世,我摸他手,也是热的,可我知道,那热乎气儿是最后的倔强,再摸就凉了。杨绛没写她怎么熬,只写她回病房,钱钟书还等着她,“他看我一眼,问我:‘阿圆呢?’我说:‘她回去了。’”——这对话像钝刀子割肉,来回拉。
最后,钱钟书也走了。病房里只剩杨绛一人,她写:“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这话让我愣了半天。我们总以为“家”是钢筋水泥,是房产证上的名字,其实不过是三个人凑在一起的热气,人散了,家就成了空壳。就像我小时候住的筒子楼,拆迁那天我回去看,墙都扒了,可我还认得厨房那块瓷砖——当年我磕破头,我妈用胶布贴了个奥特曼在上面哄我。瓷砖还在,人早散了。
合上书,我突然想:如果杨绛是我邻居,我会不会每天敲她家门借酱油?她大概会笑眯眯地说“酱油没有,醋行吗”,然后顺手塞给我两颗糖。可这样的人,如今只剩书页里一点温度。书最后一页没写字,只有一行手写日期:2003年10月。我盯着那日期,脑子里蹦出个诡异的念头:如果我把书翻到最后一页,再往前倒着读,是不是能倒回1997年,倒回1998年,倒回他们仨还在打嘴仗、抢热水壶的日子?
当然不可能。但书的最后一句话,杨绛留了个活扣:“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我没敢往下看,怕真看到她“走了”的日期。可我又忍不住想:她走之前,会不会也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客栈,没有船,只有三里河寓所的餐桌,阿圆在偷吃钱钟书碗里的虾仁,杨绛举着筷子假意要打,结果三个人笑成一团。
写到这里,窗外天黑了,楼下传来小孩喊“爷爷回家吃饭”的声音。我忽然好奇——如果此刻杨绛还在,她会怎么写这一声喊?是写“人间烟火又回来了”,还是写“可惜不是我的烟火”?
我没敢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