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者与不可见者》读书笔记
[法]梅洛-庞蒂:《可见者与不可见者》,张尧均译,崇文书局2025年
叠甲:非学者,非哲学专业,就是普通读者把读书过程中想到的东西都记录下来。
反思与探究
知觉信念及其模糊性
原文:
我们看到事物本身,世界就是我们所看到的世界:这类说法表达了自然人和哲学家从其睁开眼睛时起就共同具有的一种信念,它们反映了隐含在我们生命中的诸沉默“意见”的一个深层基础。但这种信念的特异之处在于,如果我们试图以论题或陈述的方式说出它,如果我们询问我们是什么,看到是什么以及事物或世界是什么,我们就陷入了一个充满疑难和困难重重的迷宫。
圣奥古斯丁就“时间”所说的话——它是每个人都非常熟悉的,但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向他人解释清楚它——应该也可以用在“世界”上。
章节名是“反思与探究”,所以要从反思与探究的对象开始讲起:我们的“知觉信念”。
知觉信念即我们通过我们的知觉无条件地、无意识地接受了、确认了一个世界就在那里的事实。“我们看到事物本身,世界就是我们所看到的世界。”这是我们通过知觉建立的信念,无条件的、无前提性(Voraussetzungsloskeit)的信念。所见即所得,无需怀疑。世界的真实与真理不需要经过任何手段的确证,不需要任何先验之物来赋予它的明证性。世界就在这里,我们触到它、见到它、听到世界的声音,我们在知觉中神秘地达成了一种共识。所以知觉信念“反映了隐含在我们生命中的诸沉默‘意见’的一个深层基础”。知觉信念是我们所有认识、所有决断的基底,那个沉默的逻辑。也许在《知觉现象学》阶段会被叫做“沉默的我思”,但沉默的我思仍然主体性意味太重,所以在这里梅洛庞蒂需要重新构建起他的一种自然本体论。
这里的一处注释也很重要:“这不是在决断意义上的信念,而是在先于任何立场意义上的信念,动物般的和……信念。”知觉信念先于任何决断、任何立场;它是动物般的。人需要回到作为世界中生物的尺度来讨论我们的知觉信念。但,并不是说知觉信念是一个起点、一个最原始的无理性的阶段,在后来(在决断与立场中)被超越;不如说理性决断是知觉信念下的一个运作。
可是——免不了在这里回想起胡塞尔。所谓“知觉信念”不就是在“自然态度”下的“世界信念”吗?这难道不是需要通过“悬搁”操作来进行现象学还原从而才得以确证吗?难道这种前理论的理解、一种无反思的天真信念不是我们的怀疑对象吗?在知觉信念中难道没有一些可疑的意识形态控制或操纵着我们的单纯信念?所以我们要进行“反思与探究”,反思与探究不一定会摧毁知觉信念,反思与探究只是需要探明“知觉信念”究竟是什么、发生了什么。“我们看到事物、世界”这句话的每个词都需要探究:“我们”是什么?“看到”是什么,看到是一个怎样的进程与事件?最终,“事物、世界”究竟是什么?
所以,“反思与探究”是梅洛-庞蒂版本的现象学还原,他对“悬搁”的改造。因为在胡塞尔那里,“悬搁”与“现象学还原”最终导向了一个超越论自我,这是梅洛庞蒂无法接受的。梅洛-庞蒂看到蕴藏在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中的“未思”部分,同时为了剔除其中的危机部分,把现象学还原拉到了一个更矛盾(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含混)的境地。梅洛-庞蒂版本的现象学还原更温柔、没有胡塞尔那么决绝,同时又让人(让我)搞不清究竟“反思”要推进到何处哈。所以梅自己也说,当我们要对知觉信念进行反思时,“我们就陷入了一个充满疑难和矛盾重重的迷宫。”
难在哪里?知觉信念本身不是问题,我们对它太熟悉了,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领;但要将它“表达”出来就难了,所以不是“知觉信念”的难题,而是“表达”的难题。这也是梅洛-庞蒂一直以来所关注的主题,梅洛-庞蒂毕生的哲学探究都在跟随胡塞尔的一句箴言:“重要的在于把仍然缄默的……经验导向关于其固有的意义的纯粹表达。”从沉默到表达,是贯穿梅洛-庞蒂哲学的主线。如何将在知觉中发生的事情“以论题或陈述的方式说出它”?这将是我们的事业。
关于知觉信念的疑难就好像圣奥古斯丁关于时间难题的表述那样:还未思考的时候,很明晰;论题化之后,反而变得模糊。梅洛-庞蒂说这个表述也可以用在“世界”上。当我们把知觉到的世界主题化后,它一下子成了一个陌生的、我们无法理清的问题。我们面对的问题也许有:我们是如何做到把世界知觉为一个持续的存在的?世界的“存在”本身如何被确证?我们如何在世界中形成一种关于真理的经验?
原文:
[不断地,哲学家发现自己]不得不去重新看待和重新定义那些最有根据的概念,去创造新的概念,用新的词语去规定它们;去进行一场真正的知性改进——在这场改进的终点,世界的明见性(它看起来是诸真理中最明晰的)立足于一些似乎最具诡辩性的思想之上,在这些思想中,自然人不再能认识自己,而且这些思想重新激活了古老的恶劣情绪来对抗哲学,人们总是抱怨哲学颠倒了明晰与模糊的角色。无论哲学家打算以世界的素朴明见性的名义说话,还是想自我辩护说他没有在这种明见性中添加任何东西,他只限于从这种明见性中得出其所有的结果,这一切都不能使他获得豁免,恰恰相反:由于他想邀请人类(l'humanité)把它自己思考为一个谜,他只是更加完全地失去了它[人类]。
就是这样,任何人都对之无能为力。
为了对知觉信念进行反思,我们于是一下子陷入了与笛卡尔相似的境遇,所有的概念都值得怀疑、需要重新确立根据。到这里其实还没有问题。“反思与探究”绝对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也需要为我们的知觉信念与我们所经验的世界去确立根据。但哲学家们却在反思与探究的努力、在“知性改进”的努力中不断地退行至一个虚无与暴戾的土地上:他们宣称“自然人”无法认识自己,人类的日常生活、沉迷于知觉信念的生活是一种异化状态的生活,而为了从中逃离出来,一切价值都要重估,一切结构都要消解——世界的“素朴明见性”没有了。
以一种现象学论述的视角而言,梅洛-庞蒂在这一段当中展开的是对形而上学传统的批评;用梅洛-庞蒂自己的话来说的话,也许可以说是对“观念主义”“科学主义”的批判。哲学家们进行着《知觉现象学》序言中所批评的“反思分析”,从而回溯到了一个脱离了肉身躯壳的纯粹的理性主体,并把世界的合理性安置在理性主体的普遍综合上,最终形成了“科学”的认知;但却忘记了,“整个科学的世界是被建构在被亲历的世界之上的;如果我们期望严格地思考科学本身,精确地评价其意义和范围,我们就应该首先唤醒科学只是其二阶表达的这一世界经验。”(知,2021,P3)
海德格尔曾做过类似的对形而上学传统的著名批评,上述这种哲学境遇是海德格尔所谓的“哲学的终结”。在海德格尔的话语体系里,哲学走向终结的原因是因为,虽然形而上学“着眼于存在”,但总是“以论证性表象的思维方式来思考存在者之为存在者”,却似乎忘记去问是什么让存在者呈现在场状态;在这种思维模式下,最终哲学终结于现代技术与控制论。可以看到,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的批评还是植根于存在论差异的,他批评形而上学专注于存在者而遗忘了“存在”本身。但不论是前期对存在者与存在的分析,还是后期围绕本有/事件(Ereignis)的道说,都显示出海德格尔似乎仍然具有一种本质主义的视角与话语。对于海德格尔而言,究竟什么是这个神秘的、不可见的“存在”呢?这个存在者背后的这样一个无化的东西,一个纯粹敞开的视域,这个只有作为人的此在能够领会的奥义,是不是仍是一种精神性的建构,如同德里达批评的那样,在他那里矛盾地具有“精神”一词的残余?以及,如同张老师在译后记中说的那样,“当海德格尔如此强调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差异时,这种强调是否同时正在把存在变成为不同于存在者的另一特殊存在者呢?”不论怎样,在海德格尔的言说里,我们也隐隐地感受到某种不安,这种不安来自“澄明”境域刺眼的光线及其它抹平一切的空荡。列维纳斯早早地看到了这份不安,写下《论逃离》,开始朝向在澄明境域中不存在的他者。
扯远了,回到文本:可以说,梅洛-庞蒂在批评的哲学家几乎在高傲地宣称:你们这些沉沦在自然态度中的人都被骗了,只有我——一个持有哲学态度、反思态度的人——看清了这个世界。自然态度和知觉信念对哲学家而言就是黑客帝国中的“矩阵”;哲学家则是the one。大家都被抛至这个世界,此在的日常状态是“非本真”的,而本真似乎只能从一种近乎虚无的“澄明”“本有”中寻找。梅洛-庞蒂说:“由于他(哲学家)想邀请人类(l'humanité)把它自己思考为一个谜,他只是更加完全地失去了它。”在反思知觉信念的过程中,知觉信念被弃置、被低级化了。哲学家给世界划分了等级,就像一种法西斯主义或一种神学。哲学家失去了人,把人世俗化,同时把“存在”“真理”等东西神圣化了。(所以阿甘本重新思考了“神圣”与“亵渎”,认为我们可以通过“亵渎”将事物从神圣的例外状态中解放出来,使它们返回到共同体的共同使用中。“返回到人们共同使用的事物,是纯粹的、渎神的,它们从诸种神圣的名称中解放了出来。”)
哲学家不仅规定了世俗和神圣,按梅洛-庞蒂的说法,还颠倒了本来人们所感受到的明晰与模糊。本来知觉信念很明晰,哲学家却说它是模糊的,不确定的;而恰恰是不可见的、游移不定众说纷纭的“存在”,哲学家却说它最明晰。这不对啊!我们就以一种孩童似的语气这样说。在哲学家这里,“世界的明见性立足于一些似乎最具诡辩性的思想之上。”
那么,真正的反思与探究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原文:
诚然,世界就是我们之所见,但与此同时,我们应该学习[如何]去看到它。首先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该用知识来匹配这种视看(vision),应该拥有这种视看,说出什么是我们,什么是看到,就像我们在对此一无所知,就像我们在这些方面什么都要学习的情况下,我们所做的那样。
首先,我们要承认知觉信念的的确确的发生,“世界就是我们之所见”——我们确确实实看到了世界。基于此,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学习如何去看到它”。我们需要探究“看到”(voir)是怎样发生的,知觉信念的进程是怎样发生的。译者张老师提醒我们在《知觉现象学》序言中有类似的著名表述:“真正的哲学在于重新学习去看到这个世界”。在这里,视觉是梅洛-庞蒂探究的主要主题,“视看”(vision)是核心概念,视觉和触觉是最被梅重视的两种感觉。对视觉的重视在哲学史上由来已久,但也主要是由主体发出的观看;梅洛-庞蒂则更多地在讨论“可见”与“能见”间的关系,讨论目光的交织,对他而言视觉与触觉都是肉身关系发生的场所。梅洛-庞蒂强调我们要“用知识来匹配这种视看”,我们对视看的理解要与视看的发生同步;换个角度说,我们要理解世界的可见性。
同时,梅洛-庞蒂又用一大段箴言提醒我们探究的难处:
然而,哲学不是一部词典,它对“词语的含义”不感兴趣,它不为我们所看见的世界寻求一个语词的替代品,它不把世界转变成所说之物,它不像逻辑学家置身于陈述中、诗人置身于诗句中或音乐家置身于音乐中那样置身于被说或被写之物的秩序内,它想把事物本身,从其沉默的深处引向表达。如果哲学家进行探究,并进而假装不知道在他那里一直运作着且不断构成着的世界和对世界的观看,那正是为了使它们说话,因为他相信它们,并从它们那里期待其全部的未来科学。
当我们“用知识来匹配视看”的时候,我们免不了走进一条用语词来解释世界的道路。但梅洛-庞蒂心中的哲学探究不是这样的对世界的表象,即海德格尔所谓论证性表象的思维方式。如果哲学追求的是“把世界转变为所说之物”,那么世界本身就已经被抛之脑后了,只剩下对世界的二阶表达,用《眼与心》中一个形象表达来说,就是撒向大海中的网,只能捞上一些小结晶罢了。
在这里,梅洛-庞蒂还很罕见地把哲学家和另外一些事业的人比如逻辑学家、诗人、音乐家等区分开来;但梅洛-庞蒂的这种区分和其他一些哲学家不一样,并不含有贬低另一方的含义。其实梅洛-庞蒂往往会说哲学家与艺术家等人的事业是同一种,因为他们的目标都是一样的,都是“学会重新看世界”;所以他对绘画、文学乃至电影都有很多关注。但在这里梅洛-庞蒂想说的是,诗人、音乐家置身于自己作品中的方式是一种原初性的发生或者说“涌现”,他们置身于自己的身体中进行一种原初表达,是艺术家们通过身体与世界交互而形成的一种整体性理解,一种“风格”。而哲学家与他们不同的是哲学家试图对这一事件进行观察并将其表达出来,是表达之表达,而这一事件之发生原本是“沉默”的。梅洛-庞蒂也关注沉默,对他而言沉默中蕴含着世界的深度和可能性,在其中才有真正的“未来科学”,那就是使沉默得以表达出来的科学。
梅洛-庞蒂的哲学往往给人一种印象即他的姿态是“回返”的,是一种偏保守的、怀旧的姿态,追求着一种原初的、童年式的自然;但他的哲学实则是指向未来的,指向可能性、绽出与正在成形之物,怎么不能说是一种激进的解放哲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