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终于把《罪与罚》看完了,这部作品,本来早在读研期间已经看过,如今二刷,竟感到很多地方都陌生不已。曾经的阅读记忆,只是一段已然模糊的谋杀案,一个神志不算清醒的大学生杀人犯,一个被杀的吝啬的守财奴老太婆,一个极擅长运用心理战术破案的警官,一个拯救沉沦罪恶者的善良的妓女,还有陀翁通过大段人物对话和独白的心理刻画,也给我留足了印象。除此之外,似乎这部小说全未读过。也许真是,生活的体验,会给人更加全面而深刻的感知能力吧。随着年龄增长,在历经挫败、痛苦、亏欠和愧疚之后,重读此书,反而会更加关注书中的其他细节,并且感怀良深,久久舍不得放下。
《罪与罚》,绝非仅限于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人的罪与罚,而是围绕其所犯恶性事件发生的前后,展开的关于人类灵魂深渊的深刻思考。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狭小的时空环境中,创造出了这样一个微缩的景观世界,折射出芸芸众生的罪念和苦难。如果简单总结一下,似乎可以做如下的推论,即现实的苦难,唤醒了沉睡于人心底的罪念,罪念投射到现实中,进而又加剧了现实的苦难,于是,人类就在苦难与罪念的交嬗和相辅中,恶性循环、无处逃生。当然,陀翁给出了治愈罪念、跳出苦难的良方,那就是对于宗教信仰的诚心归附。
(二)
尽管包罗大众生相,主线故事的思想意义却并未因此有丝毫削减,以至于基于此事件的启迪,势必在后世影响了众多哲学和心理学家。陀翁本人的苦役经历,部分投射给拉斯柯尔尼科夫,并借主人公之口,传达了一种平凡人给非凡人无条件让路的理念,即平凡人作为维持种群基数和社会存续的绝大多数,无条件遵循法律和道德框架;非凡人则作为历史和新思想的缔造者,有权凌驾于一切法律道德之上,甚至可以为其宏伟目标的实现,随时剥夺平凡人的生命。
这样一种观点,乍看来很像后来尼采的超人理论,超人为了绝对的优越和超越,可以完全撇弃世俗伦理,撇弃良知和同情。事实上尼采也确实在其《偶像的黄昏》论及犯罪者一节时,给予了陀翁很高的赞誉,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非凡人特权理论,以及陀翁本人的囚犯生涯,一定对尼采产生过深远影响。一个重要的区别,尼采对于其笔下的超人哲学,奉若照亮群氓幽暗的烛炬,陀翁对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非凡人特权理论,则当做一个需要严加反思和贬斥批驳的扭曲观念。
陀翁用大量篇幅描写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心罚,这构成《罪与罚》最重要的主体,而现实的法律的惩罚,即流放于西伯利亚的役刑,只在尾声部分用微不足道的笔墨交待,甚至可以这样讲,苦役并非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罚,反倒成为其救赎的一部分。人类天然向善的基因,正如其全部的生物本能,其实很难抹杀,尼采的超人即便有其真实的物理映像,也大概率只可算做一种病理学现象。
通常,罪念先是以恶行的形式付诸实践,接续其后的,往往变以痛苦的形式承载。良知对罪恶的反噬,就是对罪恶的最大惩罚。对于真相曝光的恐惧,难以自视的罪疚,渴求解脱的绝望,在自首和侥幸间的不断徘徊,在求生和自杀间的不断撕扯,种种诛心的冲突,导致健康神志的彻底剥夺。有意思的一点是,在良知挣扎的痛苦中,总会激发起更多的良心发现,将对他人的关怀变为自我生命中的主叙事。一旦人发现失去了自我存在的意义,便会转向从对他人存在的肯定中寻找意义,这似乎也可以看做是一种垂死的意识的自我保护。
(三)
拉斯柯尔尼科夫在酒馆偶遇马尔梅拉多夫,对其一家苦难不幸的深切关怀,引出了另外几个主要人物的登场。马尔梅拉多夫是个缺乏家庭责任担当的酒鬼,酗酒的恶习,不仅让他失去了原本体面的公务员工作,也间接导致了大女儿的委身娼奴,最终也是其惨死于马车轮下的根本原因。然而马尔梅拉多夫却不能被简单视为毫无良知的劣徒,他对家人的热爱和讴歌,对其责任缺失的内疚,都是真切的,然而酒精成瘾,却压制了他一切理性和行动的力量,只能终日在自我麻痹和精神自虐中苟延残喘。
反观被他一直强调、赞美和表达歉疚的第二任妻子卡捷琳娜,虽相形于马尔梅拉多夫的酗酒劣习,确实本该是个饱受连累的受苦受难形象,但卡捷琳娜对于其贵族出身和旧有生活模式的执念,才是最终造成她和其子女悲剧的更深层原因。她不能放下自己已然沦落的阶级身份,顽固的自尊催化了她异常暴躁的脾气,这让她在本就艰难的底层生活中水火不容,尤其是在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全部捐赠,用来筹办亡夫的“风光”丧宴这事上,卡捷琳娜作祟的虚荣心,终于兑现了它的全部报应。
卡捷琳娜之死,应该是本书最触动人心的一幕,她在绝望中的疯癫和对路人的詈骂,吓坏了三个幼子,在那完全丧失尊严和理智的游街般的卖艺中,招来更多的,自然还是无情的冷眼和嘲讽。卡捷琳娜胸口喷出的染红路面积水的血,仿佛就是她始于阶级划落后的命运的总结。其实同马尔梅拉多夫一样,卡捷琳娜也绝非一个全然自私的坏母亲和坏妻子,她对三个幼子的殷切期望,她在索尼娅卖身之后的深深忏悔,还有她在马尔梅拉多夫濒死时徒劳的救治和哀恸(尽管她往日对马尔梅拉多夫几乎全是失望、怨念和愤怒),都显现出此人心底有着不可忽视的爱,可惜高贵的妄念和腌臜的生活,让这颗本来充满爱的心沦于凌迟。
马尔梅拉多夫和卡捷琳娜的生命力,一个在酒精中醉毙,另一个在疯狂中耗竭。他们都有各自前序婚姻的不幸,再度的姻缘并未扭转他们命运的颓势,反而促成了彼此性格的悲剧。假如马尔梅拉多夫能回归于家庭的担当,卡捷琳娜能安于现实的境遇,虽然底层生活自是艰辛不易,但总也不至于用溅血的阴影,留赠为孤儿的遗物。当然,命运之力是顽抗的,正如前述所论,苦难与罪念相辅相成,可能真是这对夫妇难逃的宿命。
(四)
卡捷琳娜在肺病和穷困中撒手人寰,留下三个一文不名的遗孤,多亏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慷慨解囊,总算让苦儿们在孤儿院有了新的落脚处。这个斯维德里盖洛夫,是比主人公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精神撕裂者。不同于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样忧郁多思的知识份子,斯维德里盖洛夫是个纵情声色、沉沦堕落的虚无主义者。对于主人公妹妹杜尼娅的性骚扰,给斯维德里盖洛夫打上了原罪的烙印,由此世人皆以异样的眼光审视他,他在彼得堡放浪形骸的糜烂生活,更凿实了人们的印象,以至于他在开枪自杀后,也几乎没人说他什么好话。
斯维德里盖洛夫早已被世人定性为无恶不做的狡诈淫徒,是一具已然社会性死亡的恶臭尸体。玛尔法的死,虽然陀翁并未明说,但种种猜疑和他自述中的言辞含糊,都指向了他的巨大嫌疑。但斯维德里盖洛夫的彼得堡之行,也似乎自始便是带着赴死的决绝的。他最后的希望其实依赖于杜尼娅的回应,然而杜尼娅的抗拒和对其“歹心”的严格戒备,让他彻底放下了生的意志。他把本要留给杜尼娅的钱财,全部分给索尼娅、下一任未婚妻以及卡捷琳娜的遗孤,无论他是出于更多的愧疚还是更多的爱心,总还是无可争议为一种落于实在的善行。
也许有人还要在此大言恶人的任何行为不能为其翻案,恶人的善行不过是要掩盖恶行的劣迹。但别的不说,如果没有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散财和精心安排,卡捷琳娜的三个遗孤恐怕真要流离失所、瘐死街头了。我们生活中很多的大言者只在指摘恶上来劲头,却未见他们在善行善举上想办法,或许他们最忌讳“恶人”抢了他们好人的风头吧。也许很多看客还要指责自杀是反宗教的、自杀是逃避责任的,但我仍愿意向死者生命中最后一刻闪耀的善,报以一种善意的解读。
有一点我也觉得需要深思,那就是通过拉斯柯尔尼科夫与斯维德里盖洛夫的对比,无论思想深刻,还是思想虚无,似乎都将无免于生命的沉沦,或者说生命的沉沦与否,本就是与思想无关的事。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是没有自杀的冲动,他比斯维德里盖洛夫多了一些东西,这让他最终走向了救赎之路。
(五)
后面要聊的这个人,才是最令我充满鄙夷、不屑一顾的。那就是杜尼娅起初的未婚夫卢仁。卢仁这个人,似乎属于那个时代的中产阶级,他的德行,按今天的话讲,就是一个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对杜尼娅的求婚,完全是工于个人声誉和掌控欲的算计;他对普尔赫里雅和杜尼娅母女的吝啬之举,也显示了他毫无亲情的关怀;他对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排斥和离间,更证实了他阴险毒辣的排他性的控制欲;最可憎的,就是他对索尼娅一家的冷漠和蔑视,以及对索尼娅的栽赃陷害。
斯维德里盖洛夫的生活是放荡和不检点的,卢仁的生活则是真正的寡廉鲜耻。只不过他惯于遮掩,他始终力图向世人印证的一件事,就是如他这样高贵的人,行为也是高贵的,生活于卑贱的人,行为也注定是卑贱的,为此他甚至可以人为地暗中制造他人的卑贱罪证。就连斯维德里盖洛夫这样的浮浪子弟,也都极为鄙弃卢仁的为人,并坚决反对他与杜尼娅的婚约。卢仁陷害索尼娅的阴谋被揭穿,直接宣布了他的社死。然而卢仁这种人,由于缺乏良知的谴责,他仍然会活得比谁都好,这世界缺少对于卢仁们的罚,因为卢仁们不仅远离人类的道德伦理,也远离人类天然的情操。
可以说,这部小说的其他人物,言语和行动上,都不会缺乏人类情感的投射,唯有卢仁的身上,全无半点人类情感。我觉得可以做这样一种划分,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恶属于本能之恶,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恶属于感性之恶,而卢仁的恶则属于理性之恶。良知只能矫正本能之恶和感性之恶,却拿理性之恶毫无办法,理性之恶是人类世界最大的恶,因为理性之恶可以为一己之私完全丢弃人性。当然,也绝不能因此将卢仁与尼采的超人或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非凡人混同,超人或非凡人,总还有引领人类的创世或者救世情怀,卢仁们只是渺小的利己者,人类的叙事与他们无关。
(六)
以上所论诸人,都各携有不同种类和程度的罪念。文中的另一重要人物索尼娅,其实并不适宜贴上任何罪的标签,然而妓女的身份,古往今来,都注定难逃世俗眼光的审判。即便读者在文学作品中对其投以同情的目光,在道德伦理和法律建构的现实中,想必仍然很难给予此群体以应有的共情。文学再现了现实,索尼娅在其生存的现实中,自是饱受歧视,在得知其持有黄色执照后,先是被房东赶出住所,后又被邻居奚落,当然,最少不了的,就是卢仁的打击和构陷。
作者基于人文关怀视角的完整叙事,让读者难以对于索尼娅产生类似现实中的罪的印象,恰恰相反,索尼娅从始至终,一直扮演着救赎者的身份。先是她的被迫卖身,乃是对于马尔梅拉多夫和卡捷琳娜经营破产的家庭的拯救,可惜她用牺牲尊严换取的财富,却全被马尔梅拉多夫全拿去喝酒;然后是她对卡捷琳娜的保护,本来她也完全可以仇恨这个对她坠入暗渠起到唆使之功的继母,但她最终选择了原谅和宽恕,并与卡捷琳娜形成了彼此维系的关系;再就是她对于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拯救,这当然也绝不能忽视拉斯柯尔尼科夫种之于索尼娅一家的善因,从他对于马尔梅拉多夫的深切同情,到他对于其破败家庭的慷慨抒难,到遭遇马尔梅拉多夫之死时的倾囊相助,这无疑都极大打动了索尼娅。
索尼娅对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拯救,也寓意着本书的最终主旨,即跳出罪与罚的轮回梦魇的最终解决方案,那便是对于信仰的皈依。正如近代俄国的广大知识分子,拉斯柯尔尼科夫对于俄罗斯的东正教传统持有怀疑的态度,这与《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万有些相类。然而近代科学和众多思潮的兴起,并未能解决人性深处的困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这种困境。拉斯柯尔尼科夫身体力行般地沦为他自创的非凡人理念的牺牲品,由于罪疚的介入,他其实承担着比伊万更加沉重的精神负载。索尼娅建议他跪拜大地、坦白罪行并接受苦役,同时保证在其流放之路上不离不弃,这在今天看似有些道德洁癖的自毁行为,却最终真的成为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心灵救赎之路。
(七)
实在讲,相较于其他人物黑白相间的性格塑造,对于拉祖米欣、杜尼娅、普尔赫里雅等人的刻画,可能是作者有意保留了一种健康的心理,当然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母亲普尔赫里雅,最终成为主人公罪恶的一个牺牲品,但这悲剧却完全不能归于其本人的任何罪念。这里面可能尤其该提及的是拉祖米欣,此人出现的篇幅最多,仿佛象征着一种正确人生道路的导师,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阴郁截然相反,拉祖米欣始终给人一种正直、阳光而欢乐的印象,他代表着最为健康的生活观念和生活形态。而杜尼娅则如同索尼娅一般,怀抱着拯救者的心态,为了免于母亲的四处求讨和哥哥的学业完成,宁愿与卢仁这样的虚伪小人订立婚约。
相对而言,色彩更加丰富艳丽的反倒是一心想引诱拉斯柯尔尼科夫自投罗网的警探波尔菲里,此人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对话,全面展现了一个老练警探特有的伶俐的心理攻势,然而波尔菲里至少表面的矛盾处在于,他一方面不想放过自己确认过的漏网之鱼,另一方面却又极其惋惜嫌犯的才华和内心深处的良知,他的慧眼,不仅在于对罪行的甄别,更在于对人性的穿透。一般来讲,对于警察更有好感的可能反倒是囚犯,这源于他们的长期相处与共,警察对于囚犯,已经从他们先前需要躲避的追捕者,一变而为生活的和心灵的依赖。若是陀翁本人没有亲验过囚徒的经历,恐怕也难于刻画出如此饱满的人物形象。
(八)
恐怕要做一段小结了,其实还有很多很多人物并未提及,比如厨娘、小市民、粉刷工人、其他警员等等,我羸弱的笔触,使得区区五六千字已经足够以让自己疲惫不已,况且自己的认知水平又远为低劣,如有可能,就留待以后再读时扩展吧。
总体而言,《罪与罚》最为吸引我的,莫过于其充满矛盾冲突的双重人格的塑造。相比之下,幸福而正直的人群,总不能勾起我巨大的共鸣,因此最后提及的一些人物我实无太大兴趣多费口舌。善与恶、良知与罪念、爱与欲望之间的挣扎,考验着每一个关键人物的心灵和生活,马尔梅拉多夫、卡捷琳娜、斯维德里盖洛夫都以死亡的形式终结了这场终极的考验,卢仁的罚恐怕比他的人生更具讽刺,他依靠厚颜无耻,纵然不能通过考验,也会活下来。一个能接纳罚的罪人,哪怕是以其最痛苦的形式,首先便是对其人性的绝对肯定,能够走出罚的灰烬并从中获取新生的人,则是真正坚强和正直的。
然而从根本上讲,一个人能够生存下去的真正意义,并非仅靠道德说教乃至法律约定的所谓的各项责任,一个人能够坚强的活下去,源于他的仍然值得爱、也值得被爱。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丰足处,相较于斯维德里盖洛夫,便是索尼娅、母亲、妹妹、拉祖米欣甚至还有波尔菲里给予他的爱,还有他自己对于亲人、朋友和底层人民同样真切的爱。
叔本华曾把宗教比做摩耶的面纱,尼采在论述日神精神时再次重申了这一点,然而这仅是对于绝望的生存者的心理慰藉。对于坚强的生存者,宗教并不仅仅意味着来世的允诺,宗教更要落脚于当世的爱。罪与罚的引伸,就是最为真实的爱,而非眼前的深渊或远方的蜃景。是爱,从罪与罚的交嬗中获得终极的领悟,并最终跳出苦难与罪念的轮回,鼓舞着坚强者在罪的烙印和罚的痛苦中,看到生命的希望,活完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