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就不一一完整引用各个故事了,读者可以对照《庄子》原文来看。
郭象注:「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之变故,世世异宜,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也。」
所以说庄子「出世」,显然是不合理的观点。既然求道,社会中人与人的互动也是道很重要的组成部分,自然也应把握。
颜回见仲尼,请行。
第一个故事,颜回见孔子。要注意的是,《庄子》里面提到孔子、尧舜等,可以理解为庄子在假托这些公认的圣贤的口表达自己的观点。有时候庄子骂这些人,有时候又隐隐赞扬,也有点前后矛盾,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庄子文本、思想的大脉络。
卫国的国君暴虐荒淫到了极点,颜回就想去卫国匡扶正道。帮助国君治理国家,这本身就是儒家的目标,也是一个很「入世」的经典例子。
在这里,庄子讲得就是在最残暴的领导者手下,如果还想依靠这个体系做一些事情,其最现实的应对之道是什么,而这种应对之道,又建立在庄子这套「无心」的修身之道的基础上。当然,庄子每每讲最极端的案例,把这些案例都能完美应对,那真实生活中的小困境,在圣人面前便不值一提了。
颜回跟孔子表明自己想去卫国的意向,孔子上来就否定颜回:「𫍻!若殆往而刑耳。」像你这样的修为,过去就要被杀。
孔子接着给了自己的理由。在孔子看来,修养有下面几层。
第一层。「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这是显德显知的层次。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德行和智慧。但是「德荡乎名」,德行的显扬是靠着名声的;「知出乎争」,你的智慧要天下颂扬,是要靠比较蠢人而比较出来的,或者说,不去辩论自是他非,大家怎么知道你才是那个有智慧的人?
「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有了比较竞争,为了保持自己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好名声和智慧,就只能有所顾忌,动作也就因此变形了。
第二层。「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这是不要名闻、主观不显露的层次,或者说是《逍遥游》中宋荣子「自是」的境界。但是像宋荣子一样,觉得国君实在是太残暴了,看不起国君这种龌龊之人,于是出言相劝。这就是「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
拿仁义礼智的这套东西劝暴君。暴君听了会怎么想?
孔子说,如果这个暴君其实知道什么是善的,那还要你来讲这套东西?我们看到坏人忏悔,常常认为他们知道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恶的。但是从本质上讲,他们知道的其实是别人认为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恶的,而他们根本就不真正了解善恶。
这个暴君实在残暴变态,听了你的话,心里就会想:「你讲这些东西,不就在说我不对?」于是就把你拉下去砍了。这就是「菑人者,人必反菑之」。当年「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都是像这样「以下拂其上」,身居下位,要故意去触怒上司。上司之所以为上司,就是因为他有赏罚你的权力,如此还去故意激怒,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陷阱跳进去?更何况,你是夺得了一个美名,但是被衬托的就是你的领导,而一个平庸的领导怎么会容忍下属拥有比自己更好的名声呢?这是反人性的。
孔子又说,如果你就默不作声呢?那如果你内心里还是信奉这套高洁的东西,暴君身边的小人会主动来攻击你的。他们会把你拉到他们的层次,然后对你进行攻击。你想救自己,就要反驳他们,但是你秉持的还是那套所谓正道,那你就肯定会觉得很憋屈,被小人这样围着打,明明自己才是正确的那一方。外在的攻击逐渐入了你的内心,你的心里逐渐积郁,而国君也因为小人对你的群起攻击而更加加深了自己的暴虐荒淫。你的存在就像给国君的怒火又添上了一把油,只不过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结果?你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情,全部在领导的对立面,领导怎么信任你呢?即使你要做的事情无比正确,如果领导站在你的对立面,你又怎么做呢?你越向领导示范自己做得多么好,领导越会感到屈辱,越来越想把你干掉。不过古代可以是肉身消灭,而现代要更好一些。
第三层。「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颜回说,我外在行为之类,别人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但是我心中一直秉承着正道,要劝谏,我也是跟领导讲讲前面的人是怎么做的,这都是历史事实,领导总不会怪罪到我头上吧。
孔子说,你这次说的还可以,「虽固亦无罪」。应该不会被领导干掉了,但是太过固定,不知变通。情势每分每秒都在变化,而你要用三条规矩来约束自己,那总有一天会出问题的。比如说,在某一天,这三条规矩中的两条相互抵触了怎么办?比如你说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那别人要向领导大力称颂自己干了多少坏事,还要排名竞争,你还能一直讲前人是怎么做的吗?
第四层。「心斋」,这也是《逍遥游》中讲神人、至人、圣人「无所不可」的境界。一旦你还持有小我,持有偏见执念,想要一个「正道」,就必然会有所拘束。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抛弃感官,抛弃内心,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这就是庄子一直强调的「无心」,所谓心斋,也即无心,无偏见,无小我。如此而来,举手投足,便知如何行事。该劝谏的时候就劝谏,该闭嘴的时候就闭嘴,该行善的时候就行善,该为恶的时候也当为恶。
「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郭象注:「夫视有若无,虚室者也。室虚而纯白独生矣。夫吉祥之所集者,至虚,至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