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把林语堂的《苏东坡传》看完了,仿佛跟着苏轼又走了一遍他的人生。这本书很有意思,林语堂是用英语写的,后来有人翻译成中文的。河南平顶山的三苏坟,四川眉山的三苏祠,找机会都要去看一下。
苏东坡是诗人,画家,是历代文人墨客的标杆,也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人物,跨越近千年时光,依然能击中现代人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他具有敏锐的感知力、深刻的思想,文笔优美,为人勇敢正直,品格高洁。他为官从政却不谋取私利,待人亲切热情、慷慨宽厚。他既严肃深沉,又坦率随和,为人处世不拘泥于传统套路。他的文章自然流畅而典雅;作为父亲、兄长和丈夫,他以儒家思想为准则,但本质上更倾向于道家思想。就文学才华和学术成就而言,他远超当时的其他文人学者。他本性淳朴自然,因此不需要借助高贵的虚饰;身处动荡的时代,他如同政治风暴中的海燕,是昏庸官僚的敌人,是保护百姓、反抗暴政的勇士。宋朝的历代皇帝都对他心怀敬重,历代皇后也都是他的真诚朋友。
读罢全书,最触动我的,是苏东坡在命运起伏中始终不变的“真”。他的一生,堪称一部北宋文人的仕途沉浮录——从京城意气风发的“榜眼郎”,到杭州疏浚西湖、筑就苏堤、修建医院、为民请命的父母官,再到因“乌台诗案”身陷囹圄,而后被贬黄州、惠州、儋州,足迹从繁华腹地走向荒蛮边疆。可无论身处何种境遇,他从未丢掉骨子里的赤诚。在黄州,他写下“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道尽孤独却不坠青云之志;在惠州,他笑言“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把贬谪生活过成了诗意日常;在儋州,他办学堂、改陋习,用文化滋养着荒蛮之地的百姓,留下“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的豁达。这种“真”,是不向权贵低头的傲骨,是不被境遇困住的通透,更是始终把百姓放在心上的温度——正如他在杭州修苏堤时,亲自勘察、督工,只为让百姓免受水患之苦;在徐州抗洪时,他身披蓑衣、脚踩泥泞,与百姓并肩作战,筑牢城池。
而苏东坡的“才”,则是书中另一道耀眼的光。林语堂用细腻的笔触,串联起他的诗词、散文、书法与绘画,让我们看见一位“全才”文人的创造力。在书法领域,他是“宋四家”(苏、黄、米、蔡)之首,打破了唐代以来“尚法”的书法传统,开创了“尚意”的新风。其代表作《黄州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这幅作品没有刻意追求工整,却将内心的沉郁、豁达与生命的力量融入笔墨,成为“书为心画”的典范。
在绘画上,苏东坡更是文人画的奠基者之一。他打破了“工笔重彩”的宫廷绘画传统,倡导“士人画”(即文人画),主张绘画应“不求形似,但求神似”,强调画作要传递作者的心境与思想。他擅长画竹石,传世作品《枯木怪石图》,仅用寥寥几笔——枯树虬曲如铁,怪石嶙峋似骨,没有绚丽的色彩,没有繁复的布景,却透着一股苍劲古朴的气韵。他曾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认为若只追求画面的逼真,便失去了绘画的灵魂。在这幅《枯木怪石图》中,枯树虽无枝叶,却似有不屈的生命力;怪石虽无雕琢,却藏着自然的野趣,恰是他历经磨难后,依然坚守本心的精神写照。他还提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的观点,将诗与画融合,让文人画兼具文学性与艺术性,为中国传统绘画开辟了新的境界。
他的词,既能写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壮阔,也能绘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柔情缱绻;他的文,《赤壁赋》《后赤壁赋》字字珠玑,将人生哲思融入山水之景,读来既有画面的灵动,又有思想的厚重。更难得的是,他的才从不脱离生活——他发明“东坡肉”,写下《猪肉颂》,把寻常食材变成美味;他在田间劳作,写下“泥污胭脂雪”,将农耕的辛苦化为诗意。这种“接地气”的才华,让他的文字与艺术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文人雅趣,而是能走进寻常百姓生活的温暖慰藉。
最让我心生敬佩的,是苏东坡面对苦难时的“达观”。“乌台诗案”是他人生的转折点,险些丧命的经历让他看透了官场的险恶,却未曾磨灭他对生活的热爱。在黄州,他躬耕东坡,自号“东坡居士”,从文人雅士变成田间农夫,却在劳作中寻得内心的平静;在惠州,他面对“食无肉,居无室,出无友”的困境,却写下“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把苦日子过出了闲逸;在儋州,他“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在荒蛮之地依然坚守读书、著述的习惯。他还自己酿酒,制墨,开药方,练瑜伽,炼丹。他曾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份对人生无常的通透,让他在苦难中不沉沦、不抱怨,反而总能从平凡的生活中找到乐趣。这种达观,不是消极的逃避,而是积极的接纳——接纳命运的起伏,接纳生活的缺憾,却始终保持对世界的好奇与热爱。
合上书页,苏东坡的形象依然在我脑海中鲜活——他是那个在西湖边饮酒赋诗的文人,是那个在田间劳作的农夫,是那个在困境中依然笑着生活的勇者。林语堂先生用文字为我们还原了一个真实的苏东坡,让我们看见,真正的伟大不是没有苦难,而是在苦难中依然能坚守本心、热爱生活;真正的才华不是高高在上的炫耀,而是能融入生活、温暖人心的力量。
在当下这个快节奏、充满焦虑的时代,苏东坡的“一蓑烟雨任平生”更像是一种精神指引——面对生活的风雨,我们或许无法改变命运的走向,却可以像苏东坡一样,保持一份赤诚、一份热爱、一份达观,在平凡的生活中寻得属于自己的诗意与从容。
正如苏东坡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所说:“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狱,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在读《苏东坡传》时,我们一直在追随观察一个具有伟大思想,伟大心灵的伟人生活,这种思想与心灵,不过在这个人间世上偶然成形,昙花一现而已。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
最后,摘抄我最喜欢的苏轼的两首词: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