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我、摆脱我、面对我——关于《悉达多》第一部的感想
如果把对自我的思考比作旅途的话，有的人也许从未出发，有的人仅仅走了一段路便停了下来，还有的人走了很远很远，待他抬起头来重新看路时仿佛刚刚出发。是的，他打算重新出发。
如果要说《悉达多》第一部写了什么，我想就是写了上面这么一段。
01 拥有一切仍心不宁
年轻俊美的悉达多登场即巅峰，高贵的婆罗门出身、双亲欣赏他、强壮英俊、额头清朗、善悟而渴慕知识、拥有崇高的思想、强大的意志和高贵的使命感、“所有人都热爱悉达多”“悉达多令所有人喜悦”“所有人都对他兴致勃勃”。
总而言之，悉达多拥有着一切，无论是身体、精神还是出身、名誉，多少人一辈子汲汲所求求而不得，悉达多全有了。
但悉达多无法让自己喜悦，他的灵魂悸动不安。
如此令人仰慕优渥的条件，但仍然不满，让没有这些条件的人情何以堪。但换个角度来讲，人就是永远不知道满足的。人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尽管一开始欲望很小，但打破不了的是欲望被满足便会滋生一个更大的欲望，欲望没有被满足便会痛苦的循环。
当然欲望不是贬义的，可以换一个词，比如追求。
当然这一点不是《悉达多》这本书一开始想要说的，但欲望是自我的异动，可以从这一点进行切入。
所以即使人像悉达多那样拥有了世俗所艳羡的一切，仍然会躁动不安，心里不宁静，这是人永远的课题。
我们也无法像悉达多一样拥有世俗的一切，但我们仍然时不时陷入虚无、陷入不宁，怀疑生命的意义。可口的食物不香了，手头的事情变得毫无意义，不自觉地陷入不知目的是为何，想寻找一些东西，但又不知道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让悉达多无法内心安宁的是什么？
02 无法安宁的原因
悉达多质疑一切。他并不质疑父母、朋友的爱，他质疑这是否能够永远让他幸福安宁和满足；他质疑那些亘古不变的东西是否合理；他质疑自己所走的道路是否是歧途。
洗礼虽善，只不过是水罢了，怎能相信其可以洗涤心灵？祈祷和献祭诸神是值得吗？阿特曼如何寻求？我们学习各种知识，了解人类的历史，学习语言的起源，了解自身的感官和呼吸，发展出精微的学科，但这一切终究是一条通往阿特曼的路吗？这一切究竟是否有意义。更为重要的，纯粹、渊博、德高望重、沉静高雅、生活质朴、言语练达，充满高贵思想的父亲仍然像平凡人一样生活，“不断去泉边痛饮，去献祭，去阅读，去和其他婆罗门探讨”，可见父亲也没有找到阿特曼。或者说悉达多不认为他找到了。“内在‘我’之源泉。必须拥有自己的阿特曼！其他一切都只是寻觅、走弯路和误入歧途。”
上面没有引用原文，原文太精彩，不过太长了。阿特曼可以理解为自我。
黑塞非常精准写出了年轻人的迷惘。年轻的悉达多正如年轻的我们一样，质疑当下生活的合理性，对普通平凡的点滴生活是不屑的。对仪式是质疑和不解的，认为其不能实现自我追求。洗礼不过是普通的水，献祭并不值得。像极了我们对空泛形式的质疑（生活中不得不做的痛苦之事）。悉达多不愿循规蹈矩，哪怕是如此尊敬的父亲，认为路不是被安排的，只有自己才能找到属于自我的道路。
这样的自我道路是什么？悉达多到底在追寻什么呢？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哈姆雷特，我觉得悉达多是在寻找内心的安宁。什么是内心的安宁，大概是一种自洽，不是麻木，而是一种“悟”。在没开悟前，可能我们疑问某些事情和现象或者我们能感受到某一种东西，但是无法用言语说出来，很憋得慌，但是悟了之后，尽管仍然难以用语言表达，但不是憋得慌，而是畅快的感觉。
那么悉达多会怎么做呢？
03 苦修
悉达多决定去做沙门，沙门就是苦行僧。
沙门的生活很苦。“身上只系一条遮羞布”“每日进食一次”“他枯瘦的手指长出长指甲，下巴生出干枯蓬乱的胡须”。
缄默地，悉达多站在如火的骄阳下，疼痛和焦渴燃烧他。他站着，直至不再感到疼痛焦渴。雨季时，他缄默立于雨中。雨水从发梢滴落到他冻僵的肩头，滴落到冻僵的髋部和腿。这位苦行者立于雨中，直至肩膀和双腿不再感到寒冷，直至它们麻痹。缄默地，悉达多蹲在刺藤中。灼痛的皮肤渗出血，流出脓，悉达多不为所动。他蹲着，直至不再滴血，不再感到如针戳，如火灼。
《悉达多》黑塞
为何要做沙门？因为不屑，因为欲望。
他遇见女人时目光冷淡，遇见城中穿着华美之人，嘴角流露出轻蔑。他见到商贩经商，君侯外出狩猎，服丧者哀嚎，娼妓出卖色相，医生救治病人，祭司定夺播种之日，情侣们相互爱抚，母亲们哺乳——这一切都让他不屑。一切都是欺骗，都散发着恶臭，谎言的恶臭。一切欲望、幸福和优美皆为虚幻。一切都在腐朽。世界是苦涩的。生活即是折磨。
《悉达多》黑塞
也许年轻的我们正如悉达多一样，是愤世嫉俗的，是不屑的。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可能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未经太多人事的我们可能通过几本书去认识世界，世界在年轻人眼中是应然的，理想是崇高的，欲望是低级的。一切欲望和幸福都是暂时的，都是虚幻。
作为沙门的悉达多已然不是作为众生的一员来看待众生，是俯瞰，是跳出是以第三视角来看待。俯瞰众生的角度来看，自然视角太过于宏大，一切也就没了意义。试想一下，宇宙何其辽阔，与之相比地球算得了什么，一粒灰尘都不如。人在更大的视角不过是如蝼蚁，自然一切都是虚幻。
为了抵抗这一切，也许我们要做点不一样的，或许是自我标榜，就自己与所谓的凡夫俗子区分开来。
另一层面是欲望，欲望在永无停息的运动，有的欲望可以得到满足，正如我在01节提到的，小欲望得到了满足会变成大欲望，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痛苦。小时候的我们极易得到满足的，一句夸奖，一颗糖我们就能开心好久。
到了后来总有很多无法满足的欲望，他们不会消失，会反反复复出现。这里当然也不好举个人例子。但在我们生命中存在很多很多这样的，反反复复。
为了压服欲望，我们每个人都是暂时的沙门。
他扼杀感官，毁灭记忆。
《悉达多》黑塞
悉达多学很多克己的方法、禅定。千百次的尝试摆脱“我”。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悉达多从沙门处学到很多。他学会诸多克己之方法。他通过受苦，志愿受苦和战胜疼痛、饥饿、焦渴和疲惫，走向克己。他通过禅定，通过在一切表象前心神凝定走向克己。他学会诸多修炼之道。他曾千百次摆脱“我”。他曾整时整日停驻在无“我”中。这些修行均从“我”出发，终点却总是回归于“我”。尽管悉达多千百次弃绝“我”，逗留在虚无中，化为动物、石头，回归却不可避免。重归于“我”无法摆脱。在阳光中、月华下，在遮荫处和雨中，他重新成为“我”，成为悉达多，重新忍受轮回赋予的折磨。
《悉达多》黑塞
不过是轮回的折磨罢了。这是“我”当成自我的欲望，就很好的理解了。
比如为了健康或者身材，抵御口腹之欲的反反复复的减肥计划。不满于躺在床上刷视频，我们一遍又一遍的出远门旅行。当闲暇时，“我”的袭来，自我意识膨胀，我们无聊、孤独，不得不选择读书、跑步排解。试图通过沉浸一件又一件事中，摆脱“我”。
谁说我们不是沙门呢？我们一遍编的诉诸“克己”，主动选择“受苦”，就是不甘心成为“自我”的奴隶，欲望的奴隶。我们不是没有追求，我们有朴素的好的向往。
但这有用吗？有用，但是暂时的。“自我”总是不断地回来，一遍又一遍。于是我们一遍一遍拿出克己的方法。痛苦而又折磨的轮回。
“禅定是什么？什么是脱离肉体？斋戒是什么？什么是屏息敛气？那不过是逃避‘我’，是暂时从‘我’的折磨中逃出来，是对生命的虚无和痛苦的暂时麻醉。这种逃避、麻醉，即便是驱牛者也能在客栈中找到。他只消喝上几杯米酒或发酵的椰子奶就能忘掉自己。他将感受不到生活的痛苦，他被暂时麻醉，在米酒的杯盏间昏沉入睡。他同样能获得悉达多和乔文达通过长久修习才获得的弃绝肉体与停留在无‘我’中的感受。就是这样，乔文达。”
《悉达多》黑塞
悉达多已经意识到了这不过是暂时逃避，虽然很有效，但终归是逃避。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悉达多已经并不相信苦修这条路，他也不认为压制自我是一条通途。
可能所有沙门都无法证悟涅槃。我们只寻得安慰、麻醉，我们只学了些迷惑自己的把戏。我们根本没有找到那条道中之道。
《悉达多》黑塞
这个时候佛陀乔达摩出现了，带来了令众人心往神驰的法义。
04 法义
法义是什么，可以理解为唐僧西天取来的真经，可以普渡众生。具体内容是关于整个整个世界认识以及如何达到涅槃。
法义不仅仅是法义，更是一重象征，是人类为了阐述复杂现象所构建的理论体系，简而言之就是理论。理论涉及概念，概念涉及语言。这一点很重要。
回过头来，悉达多不同于乔文达，他一开始就不相信法义，也就说他不相信任何理论学说能够找到阿特曼，因此他不会皈依佛陀。
悉达多发现法义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佛陀修成成果不是通过法义，法义中不包含佛陀成为佛陀的历程。换而言之，精修法义永远不可能修成正果，从没有任何人能够从法义中彻悟。
求道并不是为了寻找更好的法义，这压根不存在！求道是为了摆脱所有的法义和圣贤，独自去实现自我的目标。
佛陀面对悉达多的疑问，这么说：
它的宗旨并非为求知好学之人阐释世界。它另有他图；它的宗旨乃是济拔苦难。这就是乔达摩的法义，别无其他。”
《悉达多》黑塞
说得太清楚了，法义存在的目的是普渡众生而非为求知好学之人阐述世界。这是佛陀做的事情。
理论无法正确的接近世界，只能近似。陈嘉映老师在《哲学·科学·常识》这本书提到：
把现实和现实背后的隐秘结构区分开来，是理论态度最基本的特征。
《哲学·科学·常识》陈嘉映
世间有各种各样的理论，有人认为气是世间的本原，有人认为道是，更有甚至有人认为数是世界的本原。不管怎么样这些规律并不是直接描述现象，而是通过现象背后的隐秘结构。
比如你喉咙疼，中医会说你上火了，这个上火就是背后的隐秘结构。我们会假设有一个重力场，电磁场来辅助我们理解一些物理现象。
但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真的存在吗？何况语言概念也是如此。经典如柏拉图的“洞喻”，说的也是这个问题。我们所创造的概念是认知的脚手架，而并非等于真正的世界。
这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讲法义无法从根上到达世界的原因。
那还有什么路呢？
05 认识你自己！
悉达多认为无法真正学到的是“我”，曾经追寻法义、当沙门到如今一直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那个真实的自己。真实的自己往往是不堪的，面对他需要莫大的勇气。
当重新恢复自我的感官。
他环视四周，宛如与世界初逢。世界是美的，绚烂的；世界是奇异的，神秘的。这儿是湛蓝，这儿是灿黄，那儿是艳绿。高天河流飘逸，森林山峦高耸。一切都是美的。一切都充满秘密和魔力。
…………
可我哪，我这个有意研读世界之书、自我存在之书的人，却预先爱上一个臆想的意义。我忽视了书中的语词。我把现象世界看作虚妄。我视眼目所见、唇齿所尝的仅为没有价值而表面的偶然之物。不，这些都已过去。我已苏生。我切实已苏生。今天即是我的生日。”
《悉达多》黑塞
这条自我之路是孤独的，已经不可能回到父亲旁，也不是苦行僧不是沙门，乔文达也离开自己皈依了佛陀。
这条路只有自己才能走。
06 结语
写到这里，应该首尾呼应一下，不知道你是处于哪一个阶段呢？是沙门，还是苦苦寻找法义，还是像最后的悉达多一样投身到世俗生活？或者兼而有之。
《悉达多》第一部到这结束了，只有全书的三分之一，这一本书也不厚，5万字左右。为什么没有写后面的感想？一方面在于已经写得太长太长了，另外一方面是后面部分我的人生还没有走到那。
这是一本好书，里面的东西太多了，我所写的只有九牛一毛，应当反复阅读，时常翻看翻看。